三鹿奶粉,盛源奶粉,古城奶粉……全国175家婴幼儿奶粉生产厂家66家(超过三分之一)已被迫停产,22家企业69批产品含有三聚氰胺。在中国的朋友写信问我,你听说奶粉的事情了吗?我回答,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弟弟的双胞孩子不过五岁,他们就是吃奶粉长大的。我的好朋友郭于华拍案而起,愤怒地说:《这是一个相互投毒的社!》。郭于华指出,“谋利型权力(争夺利益;放弃责任)所形成的制度条件,造成了制度、文化与人性的恶性互动,致使整个社会相互欺骗、相互“投毒”―― 商家、厂家欺骗消费者,教师欺骗学生,公仆欺骗百姓,所有人欺骗所有人。于是从官员到民众,从精英到平民,从上层到底层竞相沉沦,加速度地堕落。落到什么时候是底?谁又如何守得住底线?”郭于华的言辞沉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是的,是我们的社会制度出了根本的问题。可是换一种制度会不会保证唯利是图厂家就不投毒,我不太有把握。
不知为什么我这次不是特别愤怒,不是特别地想拍案而起,我甚至有些发木,好像是刚喝了这些奶粉似的。我的头发晕,我愤怒不起来,此刻我怀疑这是夏天在中国,我一次特地步行到六部口拐角的小卖部,买哪里的冰镇酸奶造成的。我站在那个小卖部的外边,拿着不白的白磁杯子,喝着我觉得过甜的酸奶。我一边喝一边想,这么甜,味道这么怪,我不知道过去我为什么喜欢。我站在树荫下看四周的风景。北京的六部口拐角是这么多年来北京唯一变化不显著的地方,树荫还是遍地,一家一家的小铺子还是开着门,苍蝇还在桌子上飞着,阳光里还飞着尘埃。我站在那里,试图在找回过去的感觉。酸奶过甜,味道不好,难道牛奶里加了什么化学产品,记得我当时想。我打开罐子,看里面,还是奶冻一样的酸奶,可是味道很怪,喝了半瓶,我就把瓶子还给了小铺。
现在才知道果然如此。因为据中央电视台报道,某个生产厂家一公斤奶粉里有165克三聚氰胺。一公斤是1000克吧,这么说165克对1000克,想想看,一公斤里有六分之一多是毒品!我吃的那瓶酸奶里有多少三聚氰胺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三聚氰胺是什么东西,但是三聚氰胺后遗症我的确感到了,我不那么愤怒,我对这样的事件觉得很正常。我觉得在中国吃东西里面带毒素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见怪不怪。我虽然理解那些收到伤害的孩子的父母的愤怒,可是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生活在一个假话假货当作真话真货社会里?难道你没听说中国连鸡蛋都能造假?你吃的鸡蛋都不是母鸡下的,都可能是化学毒素伪造的。奶粉里造假,有什么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
在中国买东西我早就不信任何产品的标签了,二十年前我就不信了。记得羊肉串刚到北京来的时候,我非常喜欢吃羊肉串,后来听人说,很多羊肉串是老鼠肉串,而且人们还说,要是买羊肉串,一定得买新疆人的羊肉串,千万别买河北河南人的,因为新疆人信宗教,宗教的影响他们不会以假乱真,但是,河北河南以及一切汉族人,因为什么都不信,没有约束,他们以假乱真,以次充好,他们最会干这个。这种议论听多了,我得出结论:第一,汉族人最可怕,只要挣钱,他们什么都敢干。第二,宗教很不错,有宗教的人往往有约束,不至于像没宗教的汉族人那样连老鼠肉都串成串买。
伪劣产品,假冒产品,有毒产品,在中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吃的青菜,上面有消灭菜虫的农药。我们吃的面粉,如果是中国产的,是在柏油路上晒干的,沾着柏油的元素。我们呼吸的空气是汽车呼吸过的。我们喝的水里面有工厂排出的废水的残渣。我们怎么活?哈佛大学的经济教授耐尔·佛古荪( Niall Ferguson)在本月的《立场》电子期刊上写到目前中国正在进行一场战争。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战争,这场战争叫作“人与大自然的战争”。佛古荪是英美著名的一个右翼公共知识分子,我曾经专门写过文章介绍他对帝国和殖民的观点。我常常对他的观点表示既同意又保留。他的关于中国正在进行一场战争的说法,让我叹气,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是的,中国正在进行一场自杀般的与大自然的战争,改天换地地现代化,污染一切,自己毒害自己,都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郭于华说的对,这次的奶粉事件只是冰山的一角。中国的这个互相投毒的冰山是怎么形成的?共产主义理想不再成为道德的支柱之后,钱和致富成为国家提倡的国家道德和精神支柱。钱成为一切的标准。人民币成为统治意识形态。虽然如今也有人想用孔孟儒家的思想来重新组织中国人的灵魂,但是,在灵魂已经买给了魔鬼之后,中国人是否还能被一个似乎没有凝聚力的儒教把魂招回来?我很怀疑。所以,生活在灵魂早就给了魔鬼的社会里,三聚氰胺奶粉这样的事情根本不该让我们如此惊讶。让我惊讶的是人们以前竟然没感觉,竟然没有警觉,竟然相信中国的食品厂家。我对中国产的食品一律不信。在美国,就是酱油和醋,我都只买日本制造的。对不起中国的珠江酱油和镇江香醋,因为我怀疑这两条江早就污染了,多年前就决定绝不买在中国的江边制造的任何酱油和醋了。
9/22/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