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念完学位从美国回到台北,便向朋友打听周梦蝶的近况。他们告诉我,梦公获颁一九九七年文学类「第一届国家文艺奖」之后,又成为中山大学驻校作家,着实让他忙碌了一阵。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还很难把「周梦蝶」三字和「得到国家文艺奖」的意念连接在一起,直到他们又告诉我另一个「得奖小故事」:梦公几年前得到《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与奖金十万元,他得奖第二天就把全数金额捐给慈济功德会。这事让他身边好友们直气得跳脚,文艺圈谁不知道周梦蝶贫无立锥之地,穷得常三餐不济,他本人才是需要救济的对象嘛。只有我听来竟觉得异常亲切,完全能理解我所熟悉的「周梦蝶风格」。
民国九年出生的周梦蝶,本名周起述,河南人。民国三十七年随国民党军队到台湾,七年后,以三十五岁盛年,因身体不佳,「病弱不堪任劳」,奉命从军队中士退役,拿到退役金四百五十元--这是他从军以来最富有的一刻,拥有过的最大一笔财产,却也是他即将踏入莽莽台湾社会的全部资本。六十年代初好容易取得「营业许可证」,开始在台北武昌街一段明星咖啡屋骑楼下摆一个卖文学书籍的小书摊,直到一九八零年因胃病开刀才收摊。换句话说,他在写诗之余,整整过了二十年「以卖各家诗集维生」的书摊生涯。六十及七十年代,武昌街「周梦蝶书摊」一直是台北文坛有名的「风景」。
他独自留在台湾五十多年并未成家,孓然一身,写诗才是他一生的专业、正业,其余的时间读书、写细楷字,与文友聊天,五十岁以后学佛,又加忙着到各佛堂去听经。虽然他早在来台之前已成家,并育有二子一女,但直到离家五十年后的一九九六年,才第一次回乡探亲。他的诗集《还魂草》,早在民国五十四年由文星书店初版。十三年后,有英文本问世,由高信生英译。(本文引用的页码为领导出版社的再版本)。
高山上一株细瘦的还魂草
周梦蝶的性格一向文静少言,自称「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他人瘦个儿也小,长年一袭深色长袍,剃个光头,走在台北街头,有如「今之古人」。他又喜欢听经参禅,穿梭于大小佛堂之间,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一副老僧入定的姿势,迟早要出家当和尚。
那当然是错了,是完全未读过他诗作的错误判断。
读了周梦蝶的诗就知道,他其实属于「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那种;虽然他镇日听经读经,引一句他自己的诗,他正是那「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
他的诗固然晶莹剔透,由于常采用佛经典故,并不是那么容易读懂。例如〈还魂草〉一诗,他就得在后面加上批注,说是「…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
(It is said that there was a blade of the Grass of Returning Souls which
grew on top of the world's highest winter, and its leaves, soaked in wine,
could cure all kinds of diseases, and help the complexion.)
作者更在批注说明圣母峰高达「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于是我们才比较能了解,读懂以下这段诗句: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翰的翠色。』(页85)
台湾现代诗发展至颠峰时期,曾有过好几场激烈的「新诗论战」,其中最有名的一场笔战,是在乡土派崛起之际。曾有几位执教于西欧大学的教授学者,讥笑战后台湾现代诗,只一味模仿西方,且单模仿西方的技巧皮毛而不及内涵,因此这些诗读起来,「就像二流的英诗翻译」。
如果我们的现代诗,竟是那么「像翻译」,那么现代诗再「翻译成英文」,是不是要容易着手得多?即便有前面类似的宗教典故,是否仍具有浓厚的欧化句法。且看高信生的译文:
This is an ancient story, written in snow
Written under the soles of your feet
…
Pass through the I and Not-I
Pass through December and December
Above eight thousand and eight hundred and eighty
You face the furthest reaches to consult yourself
To consult the greenness vast as yourself.
不论现代或古典,可知诗的翻译真真不容易。并不是单把文字意思翻出来就算数。何况照字面翻译之际,一不小心就同时把「诗意」翻不见了。
荒山守墓人
除了摆书摊,周梦蝶还干过一个奇怪的职业:守墓。有一年朋友为他找到「最适合他性格」的工作,认为周梦蝶既好静又喜欢读书,故怂恿他走马上任:「工作很简单,只要晚上睡觉不关灯就成」,就在六张犁荒山上看守公墓。
孤伶伶的山上只有他一个人一间房子,面对累累荒冢,夜来风声呼呼,犬吠狼嚎,想入睡都不容易。周梦蝶写过〈守墓者〉,写过以《聊斋》女鬼为主角的诗,想来都跟这次经验有关。而我们有这些生活背景做批注,也更能欣赏〈守墓者〉一诗开头,作者以墓草自比的精妙笔法。
「是第几次?我又在这儿植立!
在立过不知多少的昨日。
十二月。满山草色青青。是什么
绿了你底,也绿了我底眼睛?
幽禁一次春天,又释放一次春天
如阴阳扇的开合,这无名底铁锁!」
(页10)
「人是一株荏弱而有思想的芦苇」,周梦蝶用「植立」两字,透露人与植物的密切关系:「我」可以是「植物」,也可以是「人」的独白。人与植物在这些诗句里自由转换,字里行间构筑出一个似乎荒莽寂寞,却又摇曳生姿的世界,彷如一株疾风中忧郁的芦苇。余光中对他也有极透彻的评语,说:「周梦蝶是新诗人里长怀千岁之忧的大伤心人,几乎带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观情结」,短短数言,已经囊括周诗的全部风格。
一只怯生生的蝴蝶
戴望舒的诗,更像是专为周梦蝶写的:『蝴蝶的翅膀像书页,翻开,是寂寞,合上,也是寂寞』。作者也在《还魂草》诗集首页引张爱玲的句子:『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底鬼魂,回来寻访它自己』。
周梦蝶最早一部诗集出版于民国四十八年,书名《孤独国》,这三个字也很可以用来总结他写诗数十年的人格与风格。『早期一味情苦,中期诸味杂陈而有逸气,晚则檀香味浓,但以「情」一以贯之』,这是纪录在周梦蝶传记书《诗坛苦行僧》(时报出版,1998年)里的句子,如此精妙的春秋之笔,很可能是传主的心灵自述。正如他曾题赠给笔者,同时用来形容自己心境的一句话:「事求妥贴心常苦」,这是周梦蝶,也是每个同类人物终生悲情的来源。
自闭、害羞,行事认真一丝不苟之外,周梦蝶的「慢」也是文坛有名的;在今日样样飞快超速的时代,他仍坚持「慢工出细活」的原则。五个月写成一首十行左右的短诗,这还是他创作力顶旺盛的时期。一首发表于联合副刊约三十行的新诗,题〈好雪,片片不落别处〉,酝酿十五年,花两年多时间写成,又修改了两次才发表,前后费了二十年的工夫。
他清晨即起,每天用「亭亭玉立」的瘦金体工笔细字,在稿纸上仔细誊写,一撇一画,不仅用心也用力气,一个小时只写数十个字。从稿纸这端望去,但见一片清瘦的字迹,沉默内向、孤峭挺拔,就像古画里的山中高士,飘着两只清寒的衣袖。我一直很喜欢那首他题为〈天问〉的诗,其中四句是这样的:
『海若有情,你曾否听见子夜的吞声?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狱愁惨
何去何从?当断魂如败叶随风
而上,而下,而颠连沦落…』(页127)
「诗是感情,佛是观点」,谁说周梦蝶不是一位披着袈裟的现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