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亚细亚的孤儿》,吴浊流作品被评论家谈论最多的,应该是这篇还不到一万字的短篇小说。<先生妈>描写台湾在日据时代「皇民化」阶段,一个医生家庭里,一位热衷于响应「皇民化」,崇仰日本文化的知识分子与他母亲冲突的故事。从如此的内容与主题,可知题目<先生妈>三字,要用台语发音,比较能理解它的意思——"先生"可以是医生,也可以是有地位人士的通称。"妈"因此不发第一声,而应发第四声,读成"骂"。小说里的确有好几处母亲「痛骂」儿子的场面,通篇 <先生妈>里,事实上充满了「先生骂」,题目也可以说是一语双关的。
小说男主角钱新发,也就是题目所指的"先生",原是贫寒出身,父母靠着当苦力培养他读书求学。毕业之后娶了富家女为妻,女家帮他开业行医,从此平步青云,成为地方士绅。在皇民化运动时期,他穿和服,说日语,改姓名,努力把自己一家建设为模范的「国语家庭」。但他种种趋炎附势的守财奴行径,受到母亲的坚决抵制。女主角,亦即「先生妈」,到临终都不肯过日本式的生活,例如她平日在人前人后,只讲台湾话,睡台湾床。有一次,还用菜刀亲手剁烂了儿子买给她的日本和服,当着一家人面前给这位医生大人难堪。我们如果注意吴浊流给男主角取的名字:别的不姓却姓钱,又叫「新发」,作者对这类暴发户型人物的批判意识可以说非常清楚,也非常细致。
上述情景也显示,吴浊流笔下的「先生妈」可不是一般文艺小说里那种慈祥和蔼的母亲典型。正相反,先生妈虽然年纪老大却相当凶悍而泼辣。有一天,乞丐来讨食,小气的钱新发竟去阻止正在送米的女仆,使母亲勃然大怒,「用乞丐的杖子乱打一顿骂道」 (看她打儿子的用具能如此就地取材,可见反应灵敏;又能边打边骂,定然身手矫捷,毫无老态),她的骂词如下:
「新发!你的田租三千多石,一斗米也不肯施,看轻贫人。如果是郡
守、课长一来到,就大惊小怪,备肉,备酒,不惜千金款待他们。你成走
狗性,看来不是人了。」
我们读这一段中文,每一句都很短,既有口语的自然韵律,也能配合母亲(打人者)的性格。尽管在骂人,但内容义正词严,叫读的人也觉十分痛快。
通常小说中这类精彩片断,却是翻译者最吃力不讨好的部份,例如这一句,变成英文之后,先生妈的口气与姿态都丧失了大半。别看才短短几句话,却有好些难题藏在其中:先是出现两个米的容积单位(一石米是多少?一斗米呢?陶渊明拒绝折腰不过为了"五斗",可见不少);然后又出现两个日本政府官名(郡守是多大的官?课长?);最后,我们只知有「人性」「兽性」,但什么是「走狗性」?因此,翻译家既要照顾口语的简洁明快,又要对准每一单句的意思,几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妈>的英译收在刘绍铭编的《香火相传》(Unbroken Chain),英译者 Jane Parish Yang。
先看第一句译成:
"Hsin-fa! Your rent from the fields is more than three thousand bushels, but you aren't willing to part with even one single peck to the poor.
对照之下就知道"一石"翻成bushel,一斗是peck。如果具有怀疑精神或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还可以追根究底查一查字典,如bushel其实是英美量谷物的容量单位(也有直接翻成"蒲式耳"),约合三十六公升,差不多二斗。但这并不重要,为了让英文世界的读者了解词意,只有根据他们的计量单位。
再来看「郡守与课长」。
"You despise the poor, but if some district magistrate or section chief comes around,
you busy yourself preparing meat and liquor. You wouldn't wince at spending a thousand ounces of gold on entertaining them"
意思是表达了,但变得文绉绉的。郡守就是行政长官,课长也是行政长官,这么一来,把句子拉得很长,已失去骂人时的痛快口吻。又把"千金款待他们"的千金,直接翻出"一千盎司(重)的金子",是不是太过于"忠实"了点。
最后一句翻译者虽然加油添酱,但十分精彩,原句:"你成走狗性,看来不是人了":
"You're not human. You're just a running dog for the Japanese masters."
「走狗性」太难翻,所以加上个"日本主子",使读者容易明白。
以上挑出这一小段,并不只为了展示它的译文,事实上,这段话也是整篇小说的主题所在。吴浊流写了长长一篇故事,他要表达的重点之一,或者正是凸显日治时代这群热衷日本化知识分子的样貌。作者也透过先生妈这位老太太的嘴,借机痛骂这群人如何趋炎附势,当日本人的「走狗」。
然而,阅读<先生妈>只看到吴浊流这一层「谴责小说型」的批判层面是不够的。例如大陆一些评论家,就喜欢用「民族气节」「维护民族传统」来赞扬<先生妈>是一篇「关乎国家民族,宏伟叙述」「讴歌汉魂」的作品。评论家往往带着意识形态的有色眼光,发表各自的阅读心得,作为「读者的读者」的我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当然,各种角度的文学评论都值得参考,但我们也应该学会认识文学作品的丰富性,以及培养多层次的阅读能力。例如<先生妈>,别忘了男主角钱新发的年龄和教育背景:日本统治台湾整整五十年,照男主角的年纪看,他是受到完整日本教育长大的,如果说他从语言到生活起居倾向日本化,毋宁是自然而正常的。"先生妈"老太太(包括作者吴浊流本人)受到中国教育或汉文化的影响较深,对于日本文化的"入侵"才会如此不习惯并且抗拒。
此时我们终于看到吴浊流小说最成功的地方--他捉住了殖民地人民在接受殖民者文化时,因接受程度的深浅不同,所产生的冲突,以及人与人之间因这磨擦而产生的痛苦,且透过小说故事,生动地表达出来。从这个角度,我们才更懂得欣赏吴浊流名著《亚细亚的孤儿》的优点,及其被称作杰出的"殖民小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