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我们热爱什么样的生活》出版后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85 次 更新时间:2008-09-02 11:07

狄马 (进入专栏)  

收入本书的是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陆续写下的随笔和散文作品。其中一大部分在国内的公开刊物上发表过。一小部分未曾面世,属于“抽屉文学”。书编好后,曾想写一个后记,题目就叫《我的书值不值得砍树》。这名字来源于我早年在《书屋》上读过的一篇文章。因为时间久远,作者一时想不起是谁(这回因为写文章,上网和到过期刊物里寻找,也遍觅不得),但大意是说,在当今出版界普遍地媚俗、跟风、重复进行低水平生产的情况下,每一个出书的人都应该问问自己,你的书值不值得砍树?但后来一想,如果我真用这题目作后记,读者也恰好看到了它,那么对他们而言,不管这书值得不值得,树已经砍了——而大家知道,作为一种生命,树和人一样,一旦砍掉就不可能复生。因而有“作秀”之嫌,不复考虑。

好在我认为一本书的好坏,关键在于它里面的作品,“后记”好坏,甚至有没有“后记”都是无关紧要的。作家作为一个精神生产者,本质上和那些普通劳动者没有区别。看一个鞋匠的好坏,取决于他钉过的每一双鞋,而不是听他在饭后发表的什么“补鞋心得”;考察一个屠户手段的优劣,关键是看他每天屠宰牲口的数量和质量,而绝不能相信他晚上回家,向老婆讲的“杀猪经验一席谈”。作家,尤其是中国的作家,好把自己的劳动说得像补天一样神圣而法力无边。又是“修身齐家”,又是“治国平天下”,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际上,几千年来有数以万计的作家“为万世开太平”而“万世”总不“太平”这个事实,从根本上验证了这种说法不过是痴人说梦——普渡众生当然是好事,但我觉得如果一时普渡不完,不妨先从公共车上给人让座做起,而且根据我二十年的乘车经验,公共车上给人让座比普渡众生要难;改造别人的灵魂当然高尚,但如果一时改造不好,那么不妨先自己不要随地大小便,实话说,我在城市生活已经十有余年,要完全做到这一点我感觉也很不简单。与东方文化的玄虚、飘渺和大而无当相较,我更喜欢西方文化中那种重实证,重逻辑,重理性的好传统,如果说我的写作还有一点可取之处,我想,主要是得益于他们中一些优秀作家的启蒙。

说到启蒙,我还想多说两句。我不知道别人需要不需要启蒙,我只知道我自己是需要的。不仅需要,而且我认为中国自晚清以来,有太多的人给我们进行“政治启蒙”、“文化启蒙”,而鲜有人跳出政治、文化的怪圈向我们进行“生命启蒙”。也就是很少有人站在终极的立场上告诉我们,人是什么?人应当怎样活着?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人应当怎样对待他的同类以及其它生命?最近看一本谈论美国宪政文化的书,里面讲到了当今美国黑人女诗人玛雅·安吉鲁的几个疑问:人是不是需要解放自己?人是不是需要解放别人?人能不能够不解放别人只解放自己?人能不能不解放自己只解放别人?我想,这些问句里隐藏着我写作的全部痛苦和难度。

近年来,关于人为什么要写作,也就是写作的意义开始成为一个问题被知识界反复谈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进步,至少说明人们对过去某些钦定的说法(例如为工农兵服务)有了自己的怀疑。但正如大家预料的,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而且很难回答,就像问一个农民“为什么要种地”,工人“为什么要做工”,刽子手“为什么要杀人”一样,常常使人感到莫名地惊诧。一般说来,我不愿意回答这些玄而又玄而且永远没有对错的问题,但如果有人要问,我倒愿意从反面回答。也就是,不写作有什么意义?如果不写作也没有意义,或者说在没有人能证明不写作的意义比写作的意义更大之前,我就只能写作。这样想你就会心平气和,这样想你就会宠辱偕忘。因为不但写不能怎么样,而且不写也不能怎么样;不但写好不能怎么样,而且写不好也不能怎么样。实际上,我非常欣赏《旧约》里的一段话:“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那带种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流泪出去”说明他对自然,对造物,对“撒种”这种劳动的谦卑和敬畏;“欢呼收割”说明了他对自己劳动结果的期待;而“带种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则是上帝对这种劳动的赐福。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位读者不幸遇到了此书,也就是碰到了我撒种后得来的“禾捆”,那么就出于对一个劳动者的尊重,顺手翻一翻,如果翻完以后发现全无兴趣,那么就扔掉,省下钱过日子吧。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朋友摩罗拔冗赐序,他曾为此书的出版费过心思。

依照惯例,结尾处我还应当说几句诸如“由于时间仓促,不当之处在所难免”的话,但我觉得一个以写作为业的人,时间仓促到没有时间写作,那就是自画招供,表明自己“不务正业”,因而就把这方便的借口留给别人吧。也就是说,如果书中有不当之处,不在于本人时间仓促,全因为能力低下。特此告白,是为后记。

(《我们热爱什么样的生活》 狄马 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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