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忽得许纪霖兄自旧金山发来的沉痛急函,告知王元化先生于北京时间5月9日22时40分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并云“他自去年秋天发现癌症扩散至肺部,住进医院,前几个月又扩散至脑部。一周前进入浅度昏迷状态,最后与我们告别了。刚刚与先生身边的助手通电话,她告诉我先生走的时候非常安宁。”
虽然仅半个月前我因出席浙江省儒学会开幕式,中国美术学院舒传曦教授和夫人唐玲女士约往杭州老龙井品茶,我们还谈起元化先生的病情,知道已难以回天,但接此噩耗,痛惜之余仍不胜惊诧。我无法接受元化会真的离去的事实。他是当今中国无论老辈还是小辈都难得一见的不停顿的思想者。他提倡的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对如今的学界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只要和他见面,他就会讲出正在思考的新的思想。他是有才华的文学家,有思想的学者,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
五十年代胡风一案,他是受牵连者。长时间隔离审查,写不完的交待。侮辱的语言,冷漠的目光。他想到了死。他没有王静安从清华园走到颐和园鱼藻轩的自由,他选择的方式是把他高贵的头颅奋力撞到墙上。也许是文弱的身体缺乏足够的力气,更可能是慈悲的上帝不愿接受他的请求。他活过来了。但嘴角歪斜,舌头僵硬,语言含混不清。医生诊断他得了心因性精神病。1959年才告结案,定为胡风分子,开除党籍,行政降六级。元化是以戴罪之身来艰难跨越这“瀚海阑干百丈冰”的。
他是太喜爱文学了,太钟情学问了。学问和书籍使他在逆风千里中获得心灵的哪怕是片刻的安宁。境遇不好了,学问却提升了。《文心雕龙》和黑格尔成了他不离不弃的伴侣。他认识了精通中西学问的韦卓民,认识了新儒家的领军人物熊十力。古典文学学者郭绍虞给他写了嵇康的《赠兄秀才入军诗》: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携我好仇,载我锤车,南陵高阜,北属清渠。仰落惊鸿,俯引川鱼,磐于游田,其乐只且。后来这首诗一直挂在元化的书房里。
当然,他的精神支撑力还来自他的美丽温柔世家出身的妻子张可女士。元化被隔离的时候,张可带着儿子前去探望而不得一见,儿子只好爬上高墙摇晃着试图看到他的父亲。当后来张可也受到冲击,竟至于昏迷七天不能苏醒,我们的元化只能婴儿般地放声大哭而已。
元化的心碎了。
元化个体生命的舒张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他文章不断,著作不断。厚积厚发,理出自然。他还是最早的国务院学科组的成员。他南北东西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但惟有学问才是他的精神归宿,他像一个热血青年那样呼喊着“新启蒙”。九十年代以后他进入了反思的历程。他向大家介绍《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的学术经历。
对学问他像老人一样固执,对思想他像儿童一样天真。无论何方人士学术上的一个小起色,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每次通电话,或出差上海趁便去看他,他都问起北京的几位朋友,汤一介、孙长江、庞朴如何如何。我生也晚,不用说比元化,比汤、孙、庞也小去十有余岁。但我们习惯地称王元化先生为元化,加同志加先生都觉得别扭。
元化走了,学术界、思想界少了一个重要的思想者。其实不是一个,而是一大块。眼前看不到有谁能够填补他留下的空缺。
写了一副挽联,敬以此表达我对元化去世的哀思:
挽元化先生——
大衍治世青年也有胡心从此雕龙黑格尔
回归清园晚岁犹言启蒙尔来不忘杜亚泉
附注一 “瀚海阑干百丈冰”见于唐代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上下联句为:“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
附注二 唐陈鸿《东城老父传》记载九十八岁老人贾昌之言曰:“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笔者引此典隐喻元化受胡风一案之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