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瑞:改革开放初期理论界的拨乱反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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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兰瑞  


三、关于市场化改革的思想准备


客观地说,对于商品、市场的问题,从1950年代开始,经济学界有过几次学术讨论,已经有了一些认识上的准备。我主要讲两次热烈的学术讨论。

一次是学习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经济问题》那本书。从1953年开始到1957年,一直在讨论。经济学家写了很多文章,发表在《经济研究》等刊物上。主要讨论社会主义制度下面有没有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关于这里大家的思想是比较一致的。因为学习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很少有反对的,那个时候都是一边倒,都学苏联嘛,谁敢反对啊?我们都认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面应该有商品生产,你不搞商品生产,人们上哪儿去买生活消费品、买进行生产所需要的东西啊?当然交换就要有货币。

另一次是1958~1959年,讨论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问题。为什么又有一次讨论热潮呢?就是因为出现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是自给型经济,自给自足,但是它也需要交换,你需要的,自己不生产的东西,你不去交换怎么会有?人民公社化以后,毛泽东说了一句话,“价值规律是个大学校”。第二次郑州会议,毛主席这么一说,大家就更要讨论了,所以从1958年12月份就热烈起来了。1959年4月,我们在上海开了一个会,有200多人参加,从4月3~22日,开的时间很长。这个会是中国科学院(当时还没有社科院)的经济研究所和上海市科学院的经济研究所联合召集的。好像没有什么会议领导小组,实际上的领导大概就是于光远、孙冶方和薛暮桥。地点是在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会议讨论的是,关于社会主义制度下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问题。社会主义制度下面的商品生产,怎样具体体现,谁和谁交换?有全民之间的交换,集体和全民之间的交换,集体和集体之间的交换,集体和群众个人之间交换。人民公社集体生产,要购买很多生产资料、原料、机器,需要交换。国家要搞收购粮食,要收购其他什么东西,也需要交换。集体之间也要交换。还有一个交换就是和外国交换,就是国际贸易。这次会议主要讨论这些问题。提交到大会的论文有54篇,还有20多个调查报告。后来都编入了会议资料汇编(内部资料)。这个材料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我还保存着。

实际上,我能够参加这个会议非常偶然,我原来同北京经济学界的同志不熟悉。1957年,于光远在中央宣传部,他和薛暮桥、孙冶方接受了中央的一项任务,要编写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当时为了编教科书,中宣部给哈尔滨工业大学写了一封信,把我借到北京来,参加这个编写组。于光远抓得很紧,当时,有一个双周座谈会,北京有名的经济学家,二三十个都请来参加了。就是在这个座谈会上,我和大家都认识了,如孙冶方、薛暮桥、骆耕漠、宋涛,好多人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大概是1958年,一次,我因公出差,在从哈尔滨到北京的国际列车上,碰到了孙冶方。他问我,4月份上海的会议你参加不参加?我说什么会议呀?他说,我们要讨论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你来参加吧。我回去就给你发通知——上海这个讨论会就是他通知我来参加的。另外,还要说一下,1957年我在北京时跟他们个人都有联系,但是没有什么组织上的联系。因为我所在的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都没有经济学的组织。全国经济学界开什么会,都不会通知我们。孙冶方不仅给我发来会议通知,还建议我们黑龙江省要建立经济研究所,以便于同全国经济学组织取得联系。这是1959年我向省委宣传部建议,筹建了黑龙江经济研究所,省委调我到该所任职的由来。

这个会议以后,我们还接着在北京开了一次会,“中国经济学教科书”讨论会。这次会开到6月,讨论了上海、辽宁、广东等地编的10多本书,我们省没有书,讨论别省编的书,也很有收获。会上听陈伯达做报告。他讲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做大学问的人,必经过三种境界。他讲的是福建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只好用板书,请于光远写在黑板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三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界;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陈说编经济学教科书,也要经过这三种境界。那时候的陈伯达,是理论界的权威。1950年代的理论权威一个是陈伯达,一个是康生;在文革期间,就是张春桥和姚文元;以后就是胡乔木和邓力群。那次经济学界讨论编写教科书的会上,商品生产、价值规律,对经济学界许多人来说,都已经产生思想理论上的影响。总之,自1950年代以来,到1970~1980年代的这些讨论,对后来的市场经济改革目标的确立,没有直接影响,也有间接影响。在长期的思想认识上,理论上有了一点准备。

但是,在改革以前,上面设定了许多框框,不准讲商品经济,只能讲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不过,我们认为商品生产和交换就是商品经济,商品经济就是市场经济,没有市场你到哪里去交换?所以这些问题都是很清楚的问题。但是在当时都是困难的不得了,每前进一步都要碰到很多障碍,都要挨批评。

还有胡乔木那篇《按经济规律办事》的文章,不是胡乔木写的,是于光远和马洪写的。原来是于光远和马洪要写的文章,当然是和胡商量过的,他是同意的。写出来以后,一开始在政研室的《调查和研究》上发表,署名国务院政治研究室和中国社科院,是两家单位署名的。结果,《人民日报》一发表就变成胡乔木的文章了。胡乔木这个人,有些事真是没法说。像那篇肯定“四五运动”的《人民万岁》,在1978年12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是政研室的年轻人林春和李银河合作的。公开发表了,影响很大。胡乔木却不高兴了,说“搞什么人民万岁啊?”那时,我就有点觉察,他已经转过去了。

1979年,中央召开理论工作务虚会。那个时候,没有人提出市场化的问题,连改革的问题都没有提出来,主要还是理论上的拨乱反正,还是批判“两个凡是”。当时,思想理论界的争论就是真理标准和“两个凡是”之争,真理标准提出来就是否定“两个凡是”的。一些基本的思想认识,中央工作会议上展开讨论,都已经搞清楚了,但在理论界还不清楚。主要表现是《红旗》的一篇文章,叫做《重温实践论》。在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写的,是用毛主席的《实践论》来抵制真理标准讨论。那时候,《红旗》表现非常不好。前面提到我们写的文章都是批“四人帮”的,《红旗》把我们两篇文章给枪毙了。第一篇是关于“双百”方针问题,另一篇文章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问题的。我们原来是有个内部刊物叫《未定稿》。第一篇批评“四人帮”的文章在这个《未定稿》上发了以后,当时,耿飚是中央分管宣传口的,他说:这篇文章很好,批给了《红旗》杂志。他们拿去,改了很多,把一些重要论点都删掉了。那个时候,我是政研室负责对报刊发稿的联系人,我们收到《红旗》的第3次修改稿以后,就开会讨论。于光远亲自参加讨论,他说:“《红旗》的这些意见,我们很难修改。这篇文章我们就不要了。”给《红旗》的这篇文章就算完了,以后也没有发表。第二篇《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当中的地位和作用》这篇文章。我亲自把这篇文章送到《红旗》,当时《红旗》的几位同志跟我见面,是友好的。他们说,下期第4期就登。我们约定,第4期要是不登,我们就给其他报刊,要不就耽误了嘛。结果《红旗》第4期没登。这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打电话要这篇文章,我们就给了《人民日报》了。《红旗》又打电话来要。我说我们已经给了人民日报了,如果你们要用的话,直接和报社商量。这篇文章1977年5月27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署名“向群”。这个《红旗》,后来我们就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了。  


四、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由来


吴江有一本书,叫《社会主义前途和马克思主义的命运》。他说,十三大报告中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论述,理论上是以他的3篇文章为根据的。他1986年5月、6月和8月,在报刊上发表过3篇有关的理论文章(见该书第62页注)。他认为,十三大报告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论断,和历史决议(1981年6月《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提的,在内容上已有重大差别,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生产目的讨论也是看到他的文章后进行的。对这两件事我都写了不同的意见。有关文章收入我的《别有人间行路难》-书中。

历史研究应该实事求是,首先要尊重史实。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观点从提出到展开有一个过程,我只讲两点历史事实:1.“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于光远1981年提出的,以后他又出版了阐明这个提法的理论著作。这与吴江没有关系。2.十三大赵紫阳报告中,“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作为基本路线制定的依据,展开论述,也与吴江无关。

关于第1点,1979年5月《经济研究》上的一篇讨论“阶段”问题的文章,题为《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的社会发展阶段问题》,是苏绍智跟我合作的。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来呢?就因为我们说了按劳分配不会产生资产阶级。但是实际上,中国当时还有资产阶级,有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那么,这是从哪里产生的呢?1978年的秋天,经济所在湖南长沙召开了一个新资产阶级的讨论会,这个会是许涤新主持的。我代表国务院政研室去参加。会上,主要讨论中国当时的新资产阶级分子是怎么产生的?有人坚持是按劳分配、资产阶级法权产生的;有人认为,是从商品生产、价值规律产生的。我不同意这些意见。那么,是怎么产生的呢?当时我就考虑,这个问题只有放到社会发展阶段中,才能说得清。因此,在长沙会议最后那天的大会上,我就做了一个发言。我提出了阶段问题,但还没有论证。

回来以后不久,就开理论工作务虚会,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于是,我跟老苏两个人作了个联合发言。我在第二组,他在第五组,我们都住在会上,经常见面。我们商量要做一个好的联合发言。我说,是不是我们还是搞“阶段问题”吧,我把在长沙的考虑跟他说了。苏说,“我也碰到了这个问题。”他会英语,关注国外的一些哲学思想。他在外国资料上看到一篇文章,讲到1852年的科隆共产党人案件,被告之一勒泽尔有个供词,说马克思曾经多次讲过,革命胜利后,社会发展的阶段问题。说:在小资产者掌权的革命以后,接着产生社会共和国;社会共产主义共和国;纯粹共产主义共和国。老苏说,勒泽尔的供词不一定准确,但是,这些材料可以拿来印证,马克思是主张有阶段的。这样,我们两个的观点就弄到一起了。随后我们就合作,他写他讲的那一段,我写的前后段,最后再统一一下,在两个小组同时发言,分别登在两个小组的简报上。

讨论阶段问题,这一次,首先是我们提出来的。以前,毛泽东读苏联经济学教科书的时候,也谈过阶段问题,也讲到发达的社会主义、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两个阶段。后来他讲不分阶段了,主张“大过渡”,从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以后,一直到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之前,整个社会主义阶段,都是过渡时期,不再划分阶段。这个时期都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都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个就不得了,一直老要斗,搞阶级斗争。那个时候,社会上就是有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有多种经营,有个体经济!当然有集体经济,有社会主义公有经济。所以,我们认为,当时的社会只能是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以后才是发达的社会主义。怎么能说不分阶段的话呢?漫长的社会主义都是过渡时期,你就老要搞阶级斗争,搞无产阶级专政。这怎么行呢?这也不是马克思的观点,所以,我们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实际上,这也是针对毛泽东的思想的。因为他搞“大过渡”。1978年前,对过渡时期问题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大致有三种意见,一种是小过渡,也就是马克思讲的那个过渡时期,很短暂的,无产阶级专政是短暂的过渡时期的需要。到了社会主义就不需要无产阶级专政了,国家就要逐渐走向消亡,这个叫小过渡。中过渡时间要长一点,即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也还是过渡时期。大过渡就是说整个社会主义都是过渡时期了,一直到共产主义到来之前,都是过渡时期,一直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进行激烈的阶级斗争。而且,毛泽东把这个观点写到《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建议》那篇文章里面去了,还说是马克思和列宁都讲过的,强加给马克思和列宁。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可见他没有很好地读马克思。我们认为,第一,社会主义这个漫长的时期,要分为几个发展阶段;第二,当前中国处于什么阶段?是处于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里面,还有资产阶级,还有个体经济,还允许有一些剥削存在。所以我们把这个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也算作过渡时期。

以后怎么发展到初级阶段问题上的呢?于光远是赞成我们的基本观点的,就是要分阶段。但当时他并没有讲,他在考虑我们对当前这个阶段的提法,不赞成我们把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归入过渡时期。我们的文章没有讲初级阶段,只讲中国当前是不发达社会主义。以后有的人误会了,以为我们提出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是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是我们提出的,是于光远提出的。

在理论工作务虚会上,我们讲阶段问题,会上并没有反对意见。胡乔木、邓力群都没有到会。邓力群是特邀代表。胡乔木跟我在一个组,是第二组,但他们根本就不来。我们发言登了简报以后,当时《经济研究》的主编董辅找到苏绍智,说《经济研究》要发表我们的联合发言。老苏打了一个电话,问我的意见,我说,发就发吧。他们在5月号刊出了。

发表以后,没想到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胡乔木、邓力群要批判我们,却不允许反批评。这就是1979年的“阶段风波”,被称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第一个割理论界喉管的事件”。事情是这样的,1979年6月份,胡乔木写了个字条给《经济研究》,指示他们,组织文章同我们商榷。7月5日,邓力群在社科院,召集了一个五六人的小会。他在会上,拿出我们讨论阶段问题的文章,说这篇文章有问题。他提得非常尖锐,说:“这不是理论问题,是政治问题,是否定中国是社会主义。”“过去凡是派和实践派有争论,看来苏-冯是实践派。凡是派就会说,你们连中国是社会主义都不承认。他们会拿出中央文件来同我们争论。”他树了一个假想敌,还讲了一大篇,我都记不得了。反正主要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批判。据说会上有人提,他们写反批评的文章怎么办?邓说:反批评的不能发表,内部刊物也不能发,只能打印供领导参考。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这个会议以前,胡乔木在社科院的走廊里碰上于光远的秘书胡冀燕,说“苏-冯这篇文章很有问题,估计光远事先不知道吧?”的确,于光远是不知道,我们没跟他商量过。邓力群在小会上还讲,中央两个秘书长研究过,中宣部要说话。邓力群还要求参加7月5日这个小会的同志要保密,不许泄露出去。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我们就知道了。

1979年,正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大庆,叶帅要在大会上讲话。起草了叶帅讲话稿,中宣部还准备了一个叶帅国庆讲话的宣传提纲。7月上旬,宣传提纲要在中宣部的会议上讨论。当时,胡耀邦还兼任中宣部的部长。胡耀邦主持中宣部时期,每周要开两次会,周二开例会,周五再开一个座谈会,把北京的思想理论界、宣传单位的头头,都请来参加。有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红旗》、编译局和中央党校等单位的负责人。 7月6日中宣部的会议,主要讨论叶帅讲话的宣传提纲。邓力群趁机把批我们文章的意见,弄到中宣部的会上去讨论。具体手法是,在叶帅讲话宣传提纲的最后一段,对当前错误思想的批判中,引了我们文章里的一句话:中国当前还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那个共产主义第一阶段的社会主义。发给当天参加会议的人讨论。主持会议的胡耀邦,问大家对宣传提纲有没有意见。与会的王惠德是中央编译局的局长,他看了一遍后,问:这个宣传提纲发出去了没有?工作人员说,还没有发。王惠德说,这个提纲现在不能发。最后一段要批苏-冯的文章,但是,这篇文章没有问题,他们没有错。于是,会上发生了争论。有的说,苏-冯的文章否定了中国是社会主义,表示要写文章批判,也有少数人支持王惠德的意见,不同意批判。耀邦说,意见不统一,下次再讨论。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出来了。因为《人民日报》的人跟老苏说了。老苏马上就给我打电话了。他当时比较紧张,同我商量我们怎么办?《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何匡建议,给小平同志写信,因为我们那话没有错,我们现在不是还没有达到理想的那个阶段吗?写不写?我们想看看发展再说。中宣部第二次开会,那时会开得很勤,紧锣密鼓,周五第一次会,下个周二,周五,几天开了3次会。第二次开会还是讨论叶帅讲话宣传提纲,又谈到这个问题上了,会上,多数人还是坚持要批,有的人不同意批。这次《人民日报》参加会议的人换了王若水,他当时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辑。王若水力排众议,他发言提出:苏绍智-冯兰瑞他们的文章我认真看过,其中并没有中国不是社会主义的意思。可是会上许多同志说,他们的文章讲中国不是社会主义。我想请问几位部长、副部长是否看过这篇文章?他一个一个地问:耀邦同志看过没有?胡耀邦答:没有来得及看。他又问4位副部长:黄镇、廖景丹、张香山和常务副部长朱穆之都回答:没有看。于是,王若水建议几位部长、副部长先将文章看看,再讨论。胡耀邦接受了这个意见,说看了文章下次再谈。这次会上,王惠德、王揖也讲了不同意批判的意见。

7月13日,周五,中宣部继续开会,仍是讨论国庆30周年叶帅讲话的宣传提纲。讨论中自然又谈到批判错误观点的问题。在谈到《阶段》一文问题时,王若水询问:几位领导同志看了他们的文章没有?胡耀邦说还没有看,黄、张和廖副部长都还没有看,只有朱穆之看了。朱说,他仔细看了两遍。苏-冯的文章里没有讲中国不是社会主义的话,但是有这样一句话:“中国还不是马克思列宁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第一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这句话,正是宣传叶帅讲话提纲最后部分引了要批的话。朱穆之说完,王若水立刻拿出一本小册子《坚持贯彻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的单行本,就是上面说的那篇1978年5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特约评论员的文章。王若水说,“苏-冯文章中的这句话出自胡乔木参与审阅批准发表的文章,他们是有根据的。”他一边说一边翻,翻到小册子第8页,念道:“诚然,我们现在的社会还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听了王若水的发言,满堂惊愕,没有人再坚持批的意见。散会前,胡耀邦拿过那份宣传提纲,亲笔删掉要批的苏-冯文章中的那句话,中宣部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告一段落。以后也没有听到中宣部说什么话。

那天晚上,我和苏绍智都在于光远家里,我们两家离得很近。于光远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他那天没有去参加会。晚上,他打电话问王惠德,王在电话里跟于光远讲了白天开会的情况。王那边讲一句,于复述一句,我们都听到了。后来,王若水跟我说,那天散会前,耀邦亲自把宣传提纲稿子上引的那句话划掉,就宣布散会了。胡乔木、邓力群处心积虑要批我们,最后没有批成。邓力群说中宣部要讲话。结果,中宣部没有讲话。中宣部的会上就没通过嘛。

1979年7月没有批成。可是,学术权威胡乔木等人并不甘心,“阶段”问题一直纠缠了5年。在1981年8月召开的思想战线座谈会上,又重提这个问题了。胡讲话又批评有的人还讨论中国是不是社会主义。这年年初,社科院召开了一次党代表大会。胡乔木在党委常委会上讲话,再次旧话重提。

关于第2点,十三大报告中,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论述,与吴江的3篇文章,有无什么关系?

1981年,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胡乔木他们都是起草组的。在起草过程中,胡乔木要把批判否认中国是社会主义的错误观点写进去。于光远就不同意,说你不能这么写,两个人争吵起来。光远说,至少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胡乔木没有话说,这个概念就写进“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中去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是这么提出来的,当然这个跟“阶段风波”是有关系的。于光远写了一篇文章,就叫《从阶段风波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说得很清楚。

1981年6月,“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第一次在党的文件中出现。接着是1982年耀邦的十二大报告,报告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多讲了几句话。第三次是1986年十二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决议,就是胡耀邦主持起草的《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决议》。这三次都没有展开论述。到了1987年,在党的十三大报告中、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论述才展开。赵紫阳起草十三大报告的时候,在1987年3月21日,给邓小平写了一封请示的信,说十三大报告打算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作为整个报告立论的根据。因为初级阶段的提法,在我们党中央的文件里,已经正式出现过3次了。但这3次都没有发挥。如果您同意,我们十三大报告的起草工作就循着这个思路来展开。邓小平批示:“这个设计很好。”赵给邓的信和邓小平批示的复印件我都看见过。这些材料表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的形成,客观上存在一个过程,并不是根据吴江1986年5月以后发表的3篇文章才写进十三大报告里去的,不是这样的。十三大报告的思路、立论根据,1987年3月赵紫阳就提出了,怎么会是根据吴江5月以后发表的文章才提出的呢?十三大的政治报告,郑必坚是起草人之一,是当事人,我们是熟人。我打电话过去问他,我说你们是不是看了吴江的文章,受到他的影响。他说:没有,根本没有。


五、今天的一些反思


以前我们的这些研究,都是在社会主义的这个前提下来做的。主要是维护按劳分配,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社会主义要分阶段。现在看起来,正像邓小平讲的,什么是社会主义还是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讨论它的生产目的、发展阶段……是否落空了呢?现在只能说,这些讨论,对揭批“四人帮”,拨乱反正,突破“凡是”的束缚,对发展生产,改善劳动者的生活,对当年社会的进步,起到了一些实际的作用。并没有接触什么是社会主义这样一个深层次的基本的理论问题。

过去,我们做研究的过程当中,对社会主义有些问题还不知道怎么来实现。小平同志讲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还说不清楚。这就提出更深入的问题了。从我自身来讲,因为研究的领域比较具体、专门,是从劳动者的分配入手的,后来就转向劳动经济的实际研究。例如,市场经济,我们不是有一本专著叫《论中国劳动力市场》吗?至今没有建立起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现代市场经济包括商品市场、生产资料市场、资金市场。改革之初就有了,就是还没有劳动力市场。没有劳动力市场,不承认劳动力是商品,经济怎么运行,谁来给你生产,所以要论证劳动力成为商品。我们对马克思讲的话,有些是不完全同意的。他认为劳动者一无所有才去出卖劳动力,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是这样的。因为在英国工业化的开始阶段,是“羊吃人”。把农场都拿来养羊了,都变成牧场了,农民都给赶出来了。所以,在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到处都是流浪汉和乞丐,确实是一无所有。他没有耕地,只有出卖劳动力。马克思的理论是从当时的社会实践总结出来的。

我们现在看,我们中国人,在所谓的社会主义制度下面,现代的中国农民,并非一无所有,他们起码还有承包的土地。(近10年的“圈地”运动是另一回事)那么,为什么劳动力会成为商品?我们说有两个原因,就是劳动者获得了人身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劳动者获得了人身的自由,不再依附于奴隶主、地主了;再就是劳动力属于劳动者自己所有,劳动者获得了人格的独立,这样他才能够出卖自己的劳动力。1993年我写过一篇文章,登在《经济参考报》上,题目叫《劳动力是商品,人不是商品》,专门论述劳动力是商品,劳动者不是商品。所以,劳动力市场就不能没有。而且,我主张我们要建立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2003年,在一次会议上,我提出要恢复《宪法》规定的公民迁徙自由的权利,你不让人家出来,你户籍制度管得死死的,那只能是一个地区市场。最近,我看到有人在研究,有的研究户籍制度应该废除。我已经有一篇文章发表了,就是说有身份证就可以了,不要再搞那个户口管制。要实行《宪法》赋予公民的自由权利。首先要恢复《宪法》中公民的居住和迁徙自由的条款,如果没有这一条,你废除户籍制度就没有理论根据啊,没有《宪法》的根据。

刚才讲了初级阶段,我现在觉得,社会主义是什么还没有搞清楚,初级阶段是不是还要发展到中级阶段呢,是不是要发展到高级阶段呢?高级阶段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呢?是不是共产主义呢?共产主义能不能实现呢?都还是问题。我在《风光合是鹧鸪天》那本书的《后记》中,写了几句话: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和研究,我已经认识到,马克思他们所设想的共产主义,仍然仅仅是一个“幻想”。我的小儿子,把“幻想”给我改成“理想”,他还有点顾虑,比我还老成,怕人家抓我的辫子。这个初级阶段问题,就是我们讲的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也是一样的问题。到了发达的社会主义,还要到共产主义。到底这个共产主义能不能实现?是个问题。反过来讲,从我的研究当中,感觉到马克思有些东西确实是过时的,是不能实现的。比如拿按劳分配来讲,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我们拼命维护按劳分配。后来有位蒋一苇先生讲什么两级按劳分配,那就是胡说八道了。他写文章说,国家对企业是一级按劳分配,企业对职工是一级按劳分配,这个根本就是完全站不住的。因为企业不是消费单位,按劳分配是讲消费品的分配原则。所以这是不对的。1980年代后期,承认资金和生产资料投入都应该有回报,这也是一种分配,资本和技术也参加分配,所以我当时就提出一个“不完全的按劳分配”。到1990年代,1991年我出版那本论中国劳动力市场的书,主张劳动力的价格由市场调解,那就不是按劳分配了。从不完全到完全不按劳分配,是因为工资由市场调节。为什么说实行不了按劳分配呢?因为劳动力的价值和价格没办法衡量,劳动没有办法计量,劳动力的价格离开了市场,也没有办法计量。按照苏联一个学者的观点,就是按照劳动的数量和质量进行分配。那如何来衡量劳动的数量和质量呢?好比我工作一个钟头,和你工作一个钟头,按时间来衡量也不行。你的劳动和我的劳动不同,怎么能够进行等量交换呢,这个没办法进行衡量。所以我就觉得劳动和劳动力是没法计量的,按劳分配就分不成了。于是,我就从维护按劳分配走到否定按劳分配了。这是我的思想的发展。当然我写的东西比较含蓄一点,我从维护按劳分配,走到不完全按劳分配,到市场调节。我就没讲完全不按劳分配。因为你那样讲的话,人家抓你辫子,你不是送上门去吗?实践的发展可能会证明我是正确的。当然,也可能证明我错了。研究工作嘛,是应该允许错误的。

我们的社会主义,叫做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我的文章里,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什么叫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有人概括说,第一是公有制;第二是按劳分配;第三是共同富裕,三条。公有制,现在的公有制到底是占多少比例,不是有个材料吗?现在私有经济、个体经济、外资经济,加在一起已经是半壁河山都超过了。差不多是70%,都不是公有制经济了。那你还说什么?我讲这些,都是有资料作为背景的,不是随便想出来的。

当然,我现在不怎么研究经济问题了。因为如果要写经济论文的话,首先要调查研究。我这样一个老人,出去搞调查研究,深入到基层了解实际情况,收集数据,做定量分析,比较困难了。不像以前在马列所的时候,经常外出做调查最多的就是我。年龄不饶人,我现在不行了。1990年代后期还出去调查,搞社会保障和失业问题的研究,1996年写了一篇谈第三次失业高峰的情况和对策,还得了奖。我的许多文章都是做了实际调查才写出来的。


冯兰瑞,原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副所长

本文发表于《领导者》(双月刊)2008/4月号,总第21期,天益网受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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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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