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江良:一个会飞的孩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105 次 更新时间:2008-01-03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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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江良  

1

乌狗看到黄毛手心发亮的“冰块”时,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确定那东西肯定很好吃,他从胖墩和大嘴巴咀嚼时的神情里,得出了这个铁定的结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冰块”,暗地里不断地咽着口水,寻思着如何接近黄毛,以致于同样享受到那美味。

这时,黄毛正在给胖墩和大嘴巴讲述他昨夜的梦境。他说,在那个梦里,他发现自己过村前的小河时,竟然没有走那座独木桥,而直接在河面上飘了过去,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飘到对岸小路上后,没有飘落下来,而是越飘越高飞起来,一直飞到了幼儿园。

乌狗隐隐约约地听到这个梦后,心头滋生了一个接近黄毛的法子。于是,他鼓起勇气朝他们凑近去,神秘兮兮地向他们宣称:“你说在梦里能飞,我不在梦里也能飞呢!”他这样说的时候,扬起双臂作了几个飞的姿态,以向他们佐证自己真的飞过。

乌狗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要是以往,他们很快会把他打开。可这次,他们没有。因为乌狗告诉他们说自己会飞时,他们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这种程度远远超过黄毛的梦境本身。他们不仅不赶开他,黄毛还破天荒地给了他一块“冰块”。

但很快,胖墩对乌狗能飞表示了怀疑,他瞅着乌狗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会飞?”

乌狗幸福地含着那块“冰块”,口齿不清地说:“骗你是,是,狗。”

“你本来就是狗嘛。乌狗不是狗是什么?”大嘴巴也不相信起来,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会飞,那你现在就给我们飞一下看看。”

乌狗就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里的“冰块”停止了转动。

黄毛觉得大嘴巴的主意不错,赶紧附和:“乌狗,你说会飞,现在就飞呀。”

乌狗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惊慌,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斯条慢理地对他们说:“这几天我感冒了,不能飞,等我感冒好了,就飞给你们看。”

他们见乌狗确实在流鼻涕,一时间不好再说什么。乌狗嘴里的“冰块”,重新飞快地转动。

过了会儿,胖墩又怀疑起来,一脸不屑地说:“乌狗,你肯定是骗人!你是想骗黄毛的冰糖吃!我可从没听说人会飞的。”

“我真的会飞。”乌狗坚持着说,“我都飞过很多次了。”

“你说你飞过很多次,我们怎么没见过?” 大嘴巴质疑道。

乌狗连忙辩解说:“我是夜里,你们睡觉的时候飞的。”为了证明他真的飞过,他向他们描绘了飞时的情景。末了,还补充道:“有一次,我飞呀飞呀的,飞得实在太远了,就飞到了月亮上,那里可住着很多人呢。”

乌狗描绘的情景实在太迷人了,他们暂时不再怀疑他说的真实性。但最后他们没忘了跟他敲定:等他感冒好了之后,一定得飞给我们看。

2

乌狗说自己会飞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在村里传开了。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把戏,大人们听了当风吹过。可在全村的小孩当中,不啻于扔下了一颗炸弹。以大块头为首的孩子们,就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探讨着这一消息的真伪性。

大块头问:“乌狗说他会飞?”

“是这样说的!”大嘴巴明确道。

胖墩也跟着作证:“他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黄毛。”

黄毛一向跟大块头不和,所以不参与讨论,孤立地站在一边,不走拢去,也不走开。大块头的目光就越过围着的人群,远远地横了黄毛一眼问:“他真的说自己会飞?”

黄毛不亢不卑地说:“不知道!”

大块头就没辙了。他虽然比黄毛高一头,但从来不欺负黄毛。这倒不是他想吃黄毛的零食。黄毛爹是驾驶员,成天在城里跑,家里零食不断。而大块头爹是大队长,常有人去拍马屁,零食也少不了。他主要想听黄毛讲故事。在讲故事方面,黄毛是一把好手,这得益于黄毛爹的“道听途说”。

大块头就领着他的那帮人去找乌狗,胖墩和大嘴巴屁颠屁颠的也跟着去了。胖墩和大嘴巴这两个“叛徒”,大块头不在时总聚在黄毛身边,可大块头一出现就成了他的人。他们都怕大块头,怕惹他生气了,让自己的父母滚蛋。胖墩爹是会计,大嘴巴娘是出纳,都归大块头爹管。大块头一不高兴,就爱冲着他们吼:“我让我爹叫你爹(娘)滚蛋!”

黄毛没尾随着他们而去,但并不等于不去,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如果说那帮人好像是大块头的尾巴,那黄毛更像是一个盯梢的。

村里的大人们都下田干活去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跑来跑去的。乌狗家在村的尾巴尖上,后门紧傍着一片竹山,自从乌狗爹去坐牢后,每天夜里他家后门口总闹鬼。

大块头一马当先地来到乌狗家门前时,他爹正挺着肚子从乌狗家里出来,他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他猛地看见跟前出现了一帮人,不禁打了个趔趄。等他看清是大块头他们,就一下子站稳了身子。

“你来干什么?你!”大队长将惊恐转化成了怒气,一古脑儿地撒到了儿子身上,在他头顶上狠摔了几个“栗凿”。

大块头连忙用双手护住头,嗫嚅着说:“我来找乌狗。”他知道爹打他,是因为在乌狗家门前撞见了他,要是在别的地方撞见,爹是断然不会打他的。

“乌狗不在!”大队长骂骂咧咧地走了,依然是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

这时,黄毛也跟到了,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观望着大队长打大块头的场面,同时也意外地瞅见:披头散发的乌狗娘,在门缝闪了一下,倏地消失在里面了。

3

大块头他们是在竹山上找到乌狗的,当时乌狗正一个人蹲在那里造一座坟。竹山上满地都是黄泥,要多少就可以拿多少,这给乌狗造坟创造了条件。没人跟自己玩的乌狗,最大的喜好就是造坟了,他已造了不下十座坟。那些坟像鸡窝一样大小,整齐地竖立在那里,阵势很是壮观。

由于乌狗的这一癖好,村里的大人都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不吉利的人。他娘为此打过他几顿,可他就是死不改悔,一有空就上竹山造坟。不知是谁说他“狗改不了吃屎”后,村里人见他长得黑不溜秋的,干脆就不再叫他姓名,而一律改称他为“乌狗”。

现在乌狗的坟正造到一半头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禁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抬头一看是大块头来了,浑身不由地打起抖来。乌狗最害怕大块头了,他身上的伤痕,大半是他留下的。他想站起身逃跑,可又不忍丢下那座坟。就在犹豫不决间,大块头到了自己跟前。

大块头受他娘的影响,对乌狗娘俩充满仇恨,便时不时欺负乌狗,这次刚挨过爹的“栗凿”,更让他怒火中烧,便二话不说踢翻了乌狗的坟。他学他爹的姿势,双手叉着腰,俯视着脚跟的乌狗,盛气凌人地问:“你这个婊子生的,你说你会飞?”

大块头叫乌狗婊子生的,是从他娘那里听来的,他娘一说到乌狗的娘,就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总是左一声“婊子”,右一声“婊子”的,叫乌狗也从来不叫“乌狗”,而叫“那个婊子生的!”

乌狗心疼着被毁的坟,窝在那里不吱声。他想这狗日的大块头,我的坟快造好了,你就把它给踹了。如果你不踹它,现在差不多造好了。他这样想着,越发不想吱声了。

大块头的火更大了,踹了他一脚,厉声命令:“你还不说!”与此同时,瞟了眼旁边的人。那些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便齐声吆喝:“还不快说!”

“我,我,……”乌狗开始胆怯了,吞吞吐吐着。

旁边的大嘴巴急了。说乌狗会飞是他报告大块头的,现在他怕乌狗否认会飞,那样自己就惨了,肯定惹大块头生气。所以,他不断地督促乌狗道:“快说你会飞!快说!”

胖墩因为当时也在场,帮腔着大嘴巴催促:“乌狗,你还不快说自己会飞?!”

乌狗抗不住了,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真的会飞。”现在他不能否认自己不会飞了,那样胖墩和大嘴巴就会揭发他,说他是骗黄毛的冰糖吃。那以后,他就是骗子了。

这下,大块头就来劲了,他拽住乌狗的衣领,想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要他当着他们的面,飞一下给他们看看。乌狗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黄毛插了一句嘴:“他现在感冒还没好,得等他感冒好了才会飞。”黄毛之所以站出来,并不是想护着乌狗,只是趁机奚落一下大块头,竟然不知道“飞要等感冒好了”这个道理。

大块头认同了黄毛的话,冲着乌狗说:“那等你感冒好了飞给我们看。要是飞不了,可饶不了你!”

4

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在本村所有孩子中间,他顿时成了最受关注的人。没说自己会飞前的乌狗,他们都将他当成“狗屎”,几乎没有一个人去理会他。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逮住他,充满期望地问:“乌狗,你什么时候飞给我们看呀?”

乌狗就不断地吸着鼻涕,并大口地喘着粗气,回答着那些要他飞的人:“我感冒还没好呢,要飞也得等我感冒好了呀,你们现在要我飞,我都飞不起来的。”随后,又补充说:“你们看我,现在走都走不动,怎么能飞呢?”

他们觉得乌狗说得挺有理的,也就不再纠缠乌狗了,但他们每天期待他感冒好起来,以让他们亲眼目睹乌狗飞。他们想象着乌狗飞时的场景,那肯定精彩无比。“他飞的时候是不是像鸟一样呢?”他们还对这个问题一度争论不休。

也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他们开始对他友善起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中没一个人欺负过他。他们不再排斥他,开始允许他一道玩。他们中的任何人,分家里带来的零食时,也总会毫不迟疑地分给他一份,使乌狗无不享受到了集体的温暖。

那段时间里,乌狗不再去竹山上造坟了,他觉得比起跟伙伴们在一起,造坟原来是那么索然无味!他甚至几乎忘记了造坟。娘意识到了乌狗的改变,深感蹊跷:乌狗怎么就放弃了那个陋习呢?

当然,那些孩子有时也会怀疑乌狗说的真实性,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飞,也没能在乌狗身上看出他能飞的迹象。为了证实他到底会不会飞?或者说有没有会飞的可能性,有一次他们拥推着乌狗,特地去找村里的“大学生”。

“大学生”其实不是大学生,但他是村里书读得最多的人,平时总戴着一副黑框的大眼镜,全村的人都喊他“大学生”。那个时候高考取消了,他就留在队里干农活。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他正窝在家里背“A”、“B”、“C”,这让他们越发觉得他知识渊博了。

他们将乌狗推到“大学生”跟前,告诉他乌狗说自己会飞,并问他世界上真有会飞的人吗?面对他们的问题,“大学生”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轻易说出口。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瞧了一眼面前的乌狗。

乌狗的眼神里焕出了一种企盼,“大学生”的目光跟他对接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就低下头沉思起来,良久他抬起头正视着他们,果断地往上推了一下眼镜,肯定地予以了回答:“世界上存在能飞的人,也许乌狗就是这样的人。”

“大学生”这样说的时候,乌狗的心头充满了感激。那一刻,“大学生”在他的心目里,一跃而成了除娘以外最好的人。

5

由于“大学生”的一捶定音,孩子们对乌狗会飞深信不疑,乌狗的地位在他们中间,一级一级地快速上升,短时间跟他们“平起平座”了。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不再叫他“贼骨头的儿子”、“牢监坯的儿子”,或者“婊子生的”,有的甚至重新叫他真名。

乌狗重温了爹未去坐牢前的岁月。然而,他清楚这份幸福的获得,依赖于自己认为的能飞。所以,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感冒,在某一天突然好转了。为了让那份幸福变得长久一些,他开始在夜里不盖被子。这可真是一个好办法!他的感冒不仅未曾好转,相反愈加严重了。

这使村里的那些孩子大伤脑筋。他们已曾无数次假想过乌狗飞的情景,但那个醉心的时刻总是迟迟不肯来临。他们清楚这归过于乌狗的感冒。于是,如何治愈乌狗的感冒,摆上了他们的议事日程。

就在大块头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时,黄毛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暗想:这帮人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事还讨论个不停。鼻孔里就哼了几下气。

大块头见状,说:“你哼什么哼?你有办法?”

黄毛冷言冷语道:“这有什么难的,叫他吃药呗!”

此言既出,赞声一片。

乌狗没料到这一招,顿时惊恐失措。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寻找拒绝配合的借口:“我家里穷,买不起药。”

此话一出,孩子们无言以对。他们确认乌狗说的是实情,自从他爹去坐牢之后,他的家境便一落千丈。不要说买药,就是买菜,也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他们每餐下饭的,就是清一色的白菜汤。

但孩子们并非因此而罢休,为了如愿以偿地观赏到飞的奇观,他们纷纷伸出了慷慨之手,积极地行动起来从家里偷药。他们偷来了各种各样的药,有感冒药、避孕药、老鼠药等等。

乌狗还是不吃。他不是怕给吃死了,而是怕感冒给治好了。到了那个时候,“飞”便无法逃避了。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可他们坚决不依,要求他一定得吃。他们不能让他的感冒,再这样长久地下去了。

乌狗拗不过他们,但又不能暴露隐情,再次找了个借口:“我不吃,这里的药有不能吃的,我吃死了怎么办?我吃死了还怎么飞呀。”

大块头想想也是,就派大兵拿着这些药,去郑麻子那里跑一躺,问他一下哪种是感冒药。郑麻子是大兵的爹,村里的赤足医生。大兵不敢去,怕自己爹骂,因他也偷了爹的药。大块头就派大脚板去。

郑麻子一见有这么多药,不由地吓了一跳,禁不住问:“这些药是哪里来的?”大脚板支吾着不肯说,只是问他哪种是感冒药。郑麻子二话没说,就将那些药给没收了。后来,还将情况反映给了大人们。

乌狗见大脚板急冲冲地返回来,心头顿时七上八下的,他想这次是逃不过去了。可想不到的是,大脚板哭丧着脸说:“那些药全给郑麻子没收了。”乌狗听了,不禁松了口气。而其他人则黯然失色,开始诅咒起郑麻子来,包括郑麻子的儿子大兵。

6

由于偷药事件的泄密,大人们加强了防范,药是不可能搞到了。乌狗正窃窃自喜时,感冒却不知觉地好了。到底什么时候好的,这个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首先发现乌狗感冒好了的是大嘴巴,他见乌狗鼻孔里少了两支涕柱,欣喜地跳将起来,他高声叫着:“乌狗的感冒好了!乌狗的感冒好了!”一路飞奔地朝大块头家跑去。

乌狗眼见着大嘴巴飞奔而去,心头宛如挂上了个秤砣,一下子显得无比沉重。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眼睛一眨就要过完了,忍不住伤心起来。他蹲在地上,开始低声抽泣。

村里的孩子闻讯,都向乌狗家涌来了。他们聚集到乌狗跟前时,见乌狗正蹲在地上哭,不禁面面相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黄毛关切地问:“乌狗,你怎么了?”

乌狗不吱声,仍在抽泣。

胖墩说:“乌狗,大嘴巴说你感冒好了,现在不会肚子痛了吧?”

胖墩的一番话,无意中提醒了乌狗。乌狗哭得更厉害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感冒是好了,本来想飞给你们看的,可现在肚子痛得厉害呢!”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孩子,脸上顿显失望之色。他们想,白跑了一趟,白跑了一趟。然后,纷纷散开来,准备回家吃饭去。此刻正是午饭时间,他们都是搁下饭碗赶来的。

正在这时,大块头赶到了,他家在村口,离乌狗家最远,赶来的时间长些。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乌狗跟前,忙不迭地问:“乌狗,你感冒好了?你感冒真的好了?”

尾随着他的大嘴巴也到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称功:“乌狗感冒好了,是我第一个看出来的,你看他没流鼻涕了。”

大块头就蹲下身去,去盯视乌狗的脸。乌狗将脸往下埋,大块头把住他的脸。看着看着,他高兴地跳起来:“乌狗的感冒真的好了!乌狗的感冒真的好了呀!”

黄毛见他欣喜如狂的样子,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感冒好了又能怎么样?”

“那我们可以看他飞了呀!”大块头说。

“飞个屁!” 大兵愤愤不平地说,“他现在肚子痛了!”

大块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可他还是不甘心,重新蹲下身去,头对乌狗的头问:“肚子痛也不能飞?”

乌狗呜咽着说:“你看我都痛得站不起来了,还怎么飞呀。”

大块头就颓废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有黄毛还留在乌狗旁边,他等其他的人都走光了,悄悄地询问乌狗:“乌狗,你是不是在说谎?”

“我没有。”乌狗扬起泪水婆娑的脸。

“你在说谎。”黄毛肯定地说,“我问过我爹了,他说没有会飞的人。”

乌狗一下子没词了,蹲在地上发愣。

黄毛又说:“我爹说,没有会飞的人,但要我不要跟外人说你不会飞。”

乌狗感到很奇怪,不知道黄毛爹为什么这样做。

这时,黄毛又说:“他还告诉我,你爹没偷队里的番薯,不是贼骨头,大队长才是贼骨头。叫我以后不准欺负你。”

乌狗更奇怪了,禁不住问:“你爹怎么说我爹不是贼骨头,大队长才是贼骨头?”

黄毛皱着眉头说:“这个他没说。他只是要我不许在外面乱说。”

7

感冒已经好转了,肚子也不能总痛下去。乌狗为了避免跟其他孩子见面,使自己的谎言不被揭穿,只得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再跟其他孩子玩在一起,而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一个人躲到家后面的竹山上,默默而用心地继续造坟。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乌狗才蓦然发现,像他这样的孩子,只有造坟是最舒心的,不用怕其他孩子的纠缠,无须隐瞒他们什么,自己想怎么造就怎么造,想造几座就造几座。只是有个遗憾:他再也分不到那些零食了。这对他来说,略微显得有些残酷。

乌狗是重新去造坟了,但孩子们未曾忘记他的飞。他们依旧抱着有增无减的热情,时刻准备着欣赏乌狗飞的奇观。可让他们深感意外的是,乌狗好像一下子失踪了。这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乌狗怎么还没飞就不见了呢?于是,他们分组四处寻找乌狗。

大嘴巴一组找到乌狗的时候,乌狗已经造好了八座坟,他正准备动手造第九座。胖墩惊诧地叫道:“乌狗,你怎么又在造坟了?我们还等着看你的飞呢。”

乌狗听到他们的声音,再也没有心思造坟了,窝在原地暗暗地叫苦,他想我都不去跟他们玩了,他们怎么还要找上来呀。现在,如果他们要他飞,他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正在乌狗感到为难的时候,乌狗娘操着一把扫把赶来了。那帮孩子上竹山之前,她还不知道乌狗又造坟去了。见这帮孩子结伴上山,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朝山上眺了一眼,才发现乌狗又在造坟了。

要是以往,她随他去造好了。特别是大队长上门的时候,她还巴不得他去竹山上造坟呢,省得在家里碍手碍脚的。有时他赖着不走,她还打发他走。再怎么不吉利,总比没钱饿死好吧。

可这段日子,大队长好久没上门了,家里都快揭不开窝,她的心情糟得一塌糊涂。现在看到乌狗又在造坟,气就不由得打到一处来。

她赶到乌狗跟前时,乌狗一直窝着没发现。旁边的人不断提醒他:“乌狗,你娘来打你了!乌狗,你娘来打你了!”

乌狗看见娘来打了,不仅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相反暗暗地感到欣慰,他想这下可好了,我可以跟娘回家去,他们不能逼我去飞了。

娘朝着乌狗的背打了几扫把,伸手拎着他的耳朵回家去。一路上边打边骂,好像老公坐牢,自己家里穷,都是乌狗造坟造的。

乌狗他们走到半路,大块头他们也寻来了。他们见乌狗侧着头用脚尖踮着,从自己的身边一溜儿地过去,便立马闪到一边瞧热闹。

这时,大嘴巴赶到大块头跟前,向他报告有关情况。他压低声音说,乌狗又在造坟了。他娘正打他呢。

大块头问:“他有没有说飞给我们看?”

大嘴巴答:“没。我们问他,他不出声。”

黄毛在一旁听着,保持着沉默。

大块头说:“我们明天就叫他飞!”

8

这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乌狗将自己关在屋里,通过窗望着晴朗的天,暗想这样的日子,去造坟该多好呀。因为这样的天气,竹山上的泥巴不很粘,很适合于用来造坟。如果换了雨天,那就万万不能了,会搞得上下一身脏。可是,乌狗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他担心自己去竹山造坟,那帮孩子又会寻上来,要求他飞给他们看,那样他就没有退路了。

乌狗正望着天浮想翩翩,门突然被急迫地敲响了。他猜想是那帮孩子来了,赶连翻身跳下了凳子,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乌狗,是你在里面吗?快开门呀!”是娘的声音,乌狗这才松了口气,连声应着起身去开门。

“你今天怎么在家里?”娘一见面就问。

乌狗说,我想在家里玩。

娘就催促道:“等会儿大队长有事要来,你到外面去玩。”

“我不想到外面去玩。”乌狗说。

娘蹊跷地问:“你今天不去造坟了?”

“你昨天不是还打了我?”

娘就捋了一下他头上的几根黄发,极其温和地说:“今天娘准许你去。娘不打你。”

“可我今天不想去。”乌狗固执地说。

娘就来气了,正要发火,想了想忍住了,好言好语地劝慰乌狗:“宝贝,听娘的话,等一下大队长走了,娘给你去买糖吃。”

乌狗一听说有糖吃,一下子来劲了,他猛地抬起头,仰视着娘的眼睛说:“我要两颗!”

“就两颗!”娘满口答应。

乌狗就听话地走出了门。

刚走出门,大队长就到了,他一脚跨进去,顺手关死了门。乌狗隐约听到娘说:“这段时间你干嘛去了?”“上次来你这里,让大块头撞见了,告诉了我婆娘,她管得紧呢。”“家里买酱油的钱都没了。”“等一下给。”“乌狗他爹的事……”“这个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得集体研究。”“……”

乌狗出门没几步,大块头气势汹汹的迎面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孩子。乌狗一见,意识到大势不妙,返身拔腿就往竹山跑。

大块头见状,率领着那帮孩子紧紧追赶。这次大块头是有备而来的。出门前,他娘听说乌狗又在造坟了,联想起儿子曾说去找乌狗什么的。当时她只顾生老公和婊子的气了,没细问大块头去找乌狗干嘛。现在,她得重新盘问:“你上次说去找那个婊子生的撞见你爹的,你去找婊子生的干什么?是不是一起去造坟了?”

“我才不去造坟呢!”大块头一口否定。

娘松了口气,又问:“那你去找那个婊子生的干什么?”

“他说他会飞。”大块头回答道,“我们是去看他飞的。”

“怎么?会飞?”娘一脸迷惑。

“嗯。他自己说的。”大块头说,“他说他会飞,我们还分东西给他吃呢。”

娘就撇了撇嘴,鄙夷地说:“只有你们这些呆子才信,他是在骗你们的东西吃呢。”

大块头听罢,不由地怒气冲天。他二话不说,走出了门,召集拢了那帮孩子,就浩浩荡荡朝乌狗家赶来了,他得让乌狗给他们飞一次看看。这次一定得飞,不飞不行。

9

乌狗在竹山脚下给大脚板追上了,大脚板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其他的孩子也一齐赶到了,他们蜂涌而上将他按到在地。这时,大块头发话了:“把他押起来,押到馒头山去。”胖墩和大嘴巴就自告奋勇行动起来,将乌狗的双手反背押着他朝馒头山走去,其他孩子一路尾随着。

馒头山在离村庄半里远的地方,那座山是村附近最高的山丘,整座山光秃秃的像一个馒头,所以很早以前村里人给取名为“馒头山”。如今,那个“馒头”让石矿队打炮打掉了半个,只剩下半个孤零零立在那里了。大块头选择去那里,是怕乌狗娘瞧见他们欺负乌狗。

乌狗拼命地反抗着,企图摆脱他们的束缚。大块头在一旁冷笑着说:“乌狗,你今天一定得给我们飞了看。不飞给我们看,我们就不会放了你。”

乌狗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第一次开口说实话:“我不会飞。”

“不会飞也不行。”大块头冷冷地说,“你一定得飞给我们看。”

乌狗还要说,大块头不理会他了,他跟大兵他们商量,在什么地方让乌狗来飞,他们看起来才好看?他本来想跟黄毛商量的,因为黄毛这家伙主意多,可这次黄毛不是很合作,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似乎对乌狗的飞不感兴趣。

大兵思索了很长时间,临到馒头山的山脚了,才终于拿出了主意,他对大块头说:“要不,我们叫他到山顶上向下飞吧!”

大块头还在斟酌这主意的可行性,一边的大嘴巴兴高采烈地插嘴:“大兵说的挺好的,就叫他在上面向下飞。下面就是空地,他在空地里飞来飞去的,我们站在上面看,一定很好看的。”

大块头听了大嘴巴的描述,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立马向其他孩子宣传了这一方案。孩子们一听,欢呼雀跃。乌狗得知要他从山顶往下飞,极度地害怕起来,他拼命地挣扎着,高声哭叫道:“我不会飞的,我不会飞的呀。”

大块头哼了一声,说:“你自己说过会飞的,现在想赖也不行了。”

黄毛听说要乌狗从山顶上飞下来,赶紧从队伍最后超上前,严肃地对大块头说:“乌狗不会飞的,这样会让他摔死的。”

“我不管。”大块头固执己见,“是他自己说过的。”

黄毛还想说,大块头不理他了,颐指气使地下达了命令:“胖墩、大嘴巴,押上去!押上去!”

乌狗被押着推上山去,黄毛留在山脚目送着,预想即将发生的一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他觉得再这样站着不行了,便返身拼命地朝村庄跑去,他边跑边高声呼叫着:“快来人呀,乌狗要被摔死了!快来人呀,乌狗要被摔死了!……”

乌狗娘闻声,露着半个奶子,从屋里出来了。她听了黄毛的简述,顾不上扣好衣服,朝馒头山的方向抢奔而去……

大队长也从乌狗家出来了,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他没有往馒头山的方向而去,而是向左转了个弯,朝村庄附近的田畈走去。

黄毛随乌狗娘赶到磨粉厂,距馒头山还有百米之遥时,看到乌狗被大块头用力一推,像一片巨大的羽毛一般,从山顶忽啦啦地向空地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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