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大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手伸出被窝抵抗着寒气拉亮灯,瞟了一眼床对面墙上的挂钟,见时针和分针均超过了“4”,不由地吃了一惊,赶忙腾起身穿衣。手还没套进袖管,想到刚买的摩托车,便自嘲地笑了笑,紧绷的心弦一下松了,整个身子懒了下来,重新缩回了暖和的被窝里。
这时,老婆也醒了,艰难地侧过身,面对着洪大,困惑地问:“你咋了?”
“还早呢!” 洪大说。
老婆就瞅了挂钟,惊诧地叫起来:“怎么还早呀?你看都快四点半了。”
洪大说:“现在有了摩托车呢!”
老婆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过手来,搂紧了洪大。
过了一刻钟,洪大还是不舍地离开老婆怀抱,一个人爬起了身。虽说买了摩托车,但也不能去得太迟,要不又像以往一样,只能贩被挑剩的鱼了。
洪大是做鱼生意的,每天凌晨到城里贩来鱼,去镇上的集市卖。等集市散了,还有鱼剩下,再挨村去卖。以前他骑自行车,无论贩鱼还是卖鱼,总比别人慢一拍,挣的钱少,死的鱼多,且一天下来,到了夜里,全身酸痛。
今年秋季,老婆建议买辆摩托车,开始他不答应,两个小孩要读书,老婆又刚摔伤,整天躺床上,家里入不敷出。后来考虑再三,觉得买辆摩托车,不仅人轻松了,钱也挣得多,才向亲戚借了钱,前几天去买了过来。
现在起床后的洪大,第一件事就去看摩托车。
摩托车放在脚屋里,离正屋十来步路。洪大一边扣着衣扣,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去。走到脚屋不远处,发现门钮被拧坏了,不由地吸了口冷气。但他连忙安慰自己:别慌,别慌!车用铁链拴在石柱上的,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安慰着,洪大赶到脚屋前,透过门缝,见摩托车还在里面,便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架势像胸内积了数年的气,此刻一古脑儿要喘出来。
等洪大吁完气,再跨进脚屋的当儿,他的脑袋一下子炸了,轰隆轰隆地直响。他看到摩托车车身还在,但两只轮子却不见了。
“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他嘴里不断嚅讷着,身子开始索索发抖。抖了一会儿,他有点清醒过来,猛地转过了身,箭似地冲出脚屋,朝村口狂奔起来……
村里已起来了几个老人,他们见了神色慌乱的洪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地问:“洪大,你咋了?出咋事了?”
洪大不理,喃喃自语:“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语调里带了哭音。他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在心里喝:“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
洪大奔到村口,村道上除了落叶,根本寥无人烟,他彻底清醒过来,追也没用,小偷也许半夜就溜了,便站立在警亭前,怒骂不休:“偷我车的,全家死光!”
这时,他看到了旁边的警亭,一股无名之火袭上心头,便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抬起腿朝着紧闭的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又一脚,直到脚丫生痛发麻为止。
二
洪大沮丧地回到家,老婆见了问:“你干嘛去了?看摩托车要这么长时间?”
洪大开了一下口,想到老婆的伤还没好,怕说出来影响她养病,连忙闭上了嘴巴。过了会儿,支吾着说:“我,检,查了一,下车,看有没,有问题。”
老婆紧张地问:“有没有问题?”
洪大故作轻松地说:“哪会有,刚买的车。”
老婆就松了口气。
洪大动手去做饭,心里难受得要命,想我这车刚买的呢,钱还向亲戚借的呢,怎么说偷了就偷了呢。
做好饭,洪大心急火燎地扒了几口,跟老婆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出门了。
洪大重新找出自行车,骑上它向村外飞驰而去。骑到警亭前时,碰上了刚从城里回来的小天。小天像一根竹杆,正一摇一摇地从雾气中穿过来,见了洪大,大声招呼:“洪大,这么早去贩鱼呀。”
要是碰上了别人,洪大敷衍过去就算了,但现在碰上的是小天,洪大连忙停下车来,哭丧着脸说:“他娘的,我刚买的摩托车被偷了轮子。”
小天听了,不禁一怔:“什么时候被偷的?”
“昨天夜里吧。”
“在哪被偷的?”
“我家的脚屋里。”
“村里值勤了,还被偷?”小天一脸困惑。去年春节之前,村里数户人家遭,搞得全村人心慌慌,久不回老家的小天闻讯写了一篇报道,在供职的报上曝了光。很快,村外就造起了一个警亭。
洪大气愤地说:“值屁个勤!”说着,忍不住伸过腿去,用力地踢了脚警亭,“这狗屁东西,造好后就从来没用过!”
小天见洪大这么说,就走近警亭,通过玻璃窗往里面望了一下,只见里面遍地狼籍,确实不像有人呆过,内心便有种受骗的愤怒。
这时,洪大又说:“就是来值勤,也是装样子,利民那个狗日的,夜里搓麻将还来不及呢,会专心值勤?!”
“那你现在干嘛去?”小天问。
洪大说:“我去镇派出所报案。”
“干嘛不先找利民这狗日的?”小天说,“他是咱们村里的人,还是镇派出所的民警,咱们村的治安由他负责的!”
“我才不找那狗日的,找那狗日的有鸟用呀!找他还不如找一头猪呢。”洪大不屑地说,“说实话,他要不是民警,这次我的车被偷,我还怀疑是他干的呢!”
小天被洪大的话逗乐了。他打心底里认同他的话,觉得利民吊而郎当的,确实不像一个民警,看上去更像一个痞子。可他一直想不明白:利民这个狗日的,有个舅舅在县里当二把手,他什么事情不好做,偏偏要当什么民警呢?
洪大强调说:“我现在去,就直接找所长。”
“嗯!” 小天说,“见了他,你得好好问问他,为什么造好了警亭不来值勤?你就说,咱们的东西被盗,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洪大应着,告辞了。他暗想自己得抓紧去报案,报好案时间还早的话,就再赶到城里去贩鱼。现在刚买的车被偷了,如果还耽误做生意,那加在一起损失就更大了。
三
洪大来到镇上的时候,小镇还沉睡在迷雾里,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骑到镇派出所前,见院子的大门紧闭着,下车上前拍了拍门,除了发出“当当”声,门里面毫无反映。这时,洪大才想到,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停好车站在门前等。
因为是隆冬季节,加上是凌晨时分,洪大站在大门前,恍如裸身浸在冰水里,他不断地搓手、跺足,依然无法抵挡寒冷。他假设要是摩托车没被偷,这个时候应该到城里了,如果骑的还是自行车,此刻正满头冒热汗呢!
不知不觉等了约三个小时,街上的商店都已依次开了门,可镇派出所还是没来人。洪大想今天的生意是泡汤了,心里就生起一股火来,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这帮狗日的,都他妈的是懒汉、寄生虫!”
都快九点光景了,终于盼来一个民警。他四十岁的模样,长得又瘦又高,脸阴沉沉的。他窥了一眼门旁的洪大,一声不响地径直去开院门,那架势好像洪大不是一个人,而是生在门旁的一棵树。
洪大本来就生气,这下气更大了,正想发作,想到事情还没办,就控制住了情绪,说:“你们这么迟才上班呀?”语气里含了一份讽刺。
那个民警显然听出来了,但他没有答理洪大,只是又斜了他一眼,继续开他的院门。等门打开了,才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洪大说:“我找你们所长。”
民警问:“找我们李所长什么事?”
洪大不答,只是问:“李所长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民警说。末了,顾自进院子去了,把洪大晾在了一边。
洪大尾随着进去,但他没有跟着民警进办公室,而是站在了办公楼的廊下,耐心地等着李所长的到来。
民警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倒过夜的茶水、提着热水瓶冲水,从洪大跟前晃来晃去的,但再也没有理会洪大,好像洪水是一个隐身人。
又等了约十分钟,一辆带警灯的摩托车飞驰进大院,“叭”地一声停在了大院的一角,紧接着走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走起路来摇来晃去的,嘴里哼着流行小调。
洪大见是利民,鼻孔里哼了一下,暗骂一声“狗日的!”,将脸扭到一边,直视着院子那边的一棵树,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利民一看到洪大,不禁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平静,熟视无睹地擦身而过,走进了走廊顶头的办公室,之后再也没有现身。
接下去,又陆续进来了几位民警,有的问他有什么事?有的则置之不理,进各自的办公室。洪大问李所长什么时候来?一律回答:“不清楚!”再问今天来不来?都说:“应该会来的。”
洪大等到李所长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李所长是一个中年人,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可能由于份量太重,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他满面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感,见了洪大,关切地问:“你这位同志,是不是有事?”
洪大问:“你是不是李所长?”
李所长答:“我是。”
四
在所长办公室,洪大的话刚开了个头,李所长就打发他去找利民,说他们村归利民分管。
洪大说:“我不找利民,我得向你反映。”
李所长和气地解释道:“洪大同志,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
洪大不屑地说:“利民怎么能解决得了,他根本不是管事的人!”
李所长就正色地问:“你找利民解决过?”
洪大说:“没有。”
“没有,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所长的口气顿时严肃起来。
洪大知道说错话了,站在那里不出声。
这时,李所长的语调又有所放缓:“你要相信我们的民警,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民警,要不怎么进得了公安系统呢。”
见洪大还是不走,又说:“洪大同志,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咱们镇虽然不大,但案件不少,如果都由我亲自处理,要那么多民警干嘛?”
李所长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了,洪大知道再坚持也没用,只得悻悻地走出门。
洪大走到楼下,想利民不是干事的人,正打算径直回家去,可又想自己的车不能被白偷,便转过身朝走廊顶头走去……
洪大出现在利民面前时,利民正埋头在剪脚趾甲,他听到声音头抬了一下,眼皮朝上翻了翻,重新剪他的脚趾甲。
洪大说:“我反映情况。”语气里没一点感情色彩。
利民没吭声,缓缓地收起指甲剪,斯条慢里地穿好袜,从抽屉里拖出一份表来,瞅了洪大一眼,问:“姓名?”
洪大想,这狗日的,完全装模作样呢。
利民见洪大没回答,笔就停在姓名栏上,不挪开也不移动。
洪大知道对峙不是办法,只得赌着气大声说:“洪——大!”
利民的笔开始在表格上动起来,洪大瞟了一眼他的字,觉得像蚯蚓屎的,要多难看就多难看,止不住不屑地笑了一声,想这人一点水平都没,怎么能当民警呢!随后,也顾不了那么多,开始反映车失窃的情况。
花了一个多钟头,将事情笔录完毕,给洪大读了一遍,取得洪大认可后,利民叫洪大按上手印。待洪大按好后,利民收起那份表格,冷冷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洪大皱了下眉头,问:“你也不去现场看一下?”
利民说:“现在没空,到时会去的。”
洪大问:“什么时候去?”
利民说:“我们会安排的。”
洪大就来气了,说:“你都不去看现场,怎么破这个案?”
利民白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么懂,那你自己来破?”
洪大听罢,不说话,别扭身就走了。
洪大气鼓鼓地来到所长室,李所长正伏在桌上写字,见了他停下笔亲切地问:“洪大同志,你还有事?”
洪大说:“利民根本不是办事的人!”
李所长坐直身子问:“你说说利民怎么不是办事的人?”
洪大说:“叫他去现场看看,他都不肯去,你说这案怎么破得了?”
李所长说:“洪大同志,现在我们手头的案件很多,不只有你的那一件,破案也得讲个顺序,要不别人的案件怎么办?”
洪大试探着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去?”
李所长沉思了一会,说:“尽快吧。”
五
洪大从镇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了,他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可赶到差不多半路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今天不去贩鱼,怎么向老婆解释?车速陡然慢了下来,后来干脆停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认真思考起来。
燃完了一支烟,解决问题的方法,在洪大的头脑里成形。洪大又骑上车,朝二姐家里骑去。在洪大所有亲戚里也只有二姐家家境还行,所以现在自己有难,能求助的也只有她家了。
二姐夫吃好饭到石矿去了,他是这个村石矿的矿主,二姐正在收拾碗筷,一见到弟弟洪大上门,很是感到意外,赶紧问道:“弟,你有事?”除了春节,要么有事,洪大不轻易上门的,平时到这边贩鱼,也从不进她家的门。
洪大开口说:“二姐,再借我一千块钱。”
二姐不禁怔了怔,暗想几天前刚来借过,怎么又来借钱了?但她不好意思问,一问就见外了,只是犹豫着不去拿,嘴里不停地说:“弟,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在我家吃一口?”
洪大看出了二姐的心思,连忙讲了摩托车失窃的事。
二姐听了,问:“那你一千块钱怎么买摩托车呢?”
洪大无奈地说:“还买什么摩托车呀。我老婆的病还没好,我得先瞒着她,今天我没去贩鱼,这钱我是假装向她交账的。”
“你今天不去贩鱼干嘛去了?”二姐又问。
洪大回答,我去镇派出所报案了。
二姐撇了撇嘴,说:“报案有啥用呀!水清的店被偷了好几万现钞,也去镇派出所报了案,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不要说案破不了,民警都懒得管呢。”
“可也不能让白偷走呀。”洪大说。
二姐说:“报了还是白偷走,还浪费时间呢!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说完,二姐不想再跟洪大争论,上楼为洪大取钱去了。她走到楼道中间,洪大的声音追上来:“不要给我整的,给我零散的。”
洪大从二姐家出来,很凑巧碰上了蒋水清。蒋水清是二姐夫他们村的,跟洪大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以前和洪大一样贩过鱼,后来改行做建材生意了,目前镇上的建材店是他开的。
洪大见了蒋水清,连忙停下自行车,打听道:“水清,听说你店里被偷了,现在偷的人抓到没有?”
蒋水清一听,没说话,只是笑了。
洪大看得出是苦笑。
这时,蒋水清恼怒地说:“你说那帮狗日的能管事呀?如果他妈的真能管事,我店里的钱也不会被偷了!”
洪大不理解蒋水清说的意思。
蒋水清提醒道:“我的店就在镇派出所旁边,如果那帮狗日的管事,贼会有这个胆量?”
洪大听罢恍然大悟,心头增添了几份失望。
洪大跟蒋水清告别,回到家已一点多,老婆见到了洪大,问:“今天攒得咋样?”
洪大没回答,只是取出一把钱来,递给躺在床上的老婆。
老婆清点完后,顿时笑逐颜开:“今天比以前多不少呀。”
洪大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当然,今天我骑的可是摩托车!”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却油然一酸。
六
洪大还是照常骑自行车贩鱼,但每天回来都会问一下邻居,今天有没有民警来过?得到的答案始终是“没有”。现在邻居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是都瞒着洪大的老婆。不过,他们都觉得洪大这人挺好笑的,他太把镇派出所当回事了。
这样过了三四天,洪大终于忍不住了,等有一次卖完了鱼,去镇派出所找李所长。李所长一看见是他,好像驱逐一只苍蝇,用力地朝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没空,你不要来找我,你找利民民警去。”
洪大不好硬闯进去,只得转身去找利民。利民办公室的门阖着,洪大用力地敲了几下,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谁呀?”洪大听出是利民,没吭声,接着敲。里面的人耐不住了,“踏踢、踏踢……”趿着拖鞋来开门。
利民打开门,见是洪大,脸就挂下来了,问:“有什么事?”
洪大冷冷地说:“摩托车被偷的事。”
利民说:“你二点半以后来吧,现在是休息时间。”说完,关上了门,把洪大挡在了外面。
洪大被惹了一肚子气,正想用脚踢门,想想这里是派出所,就控制住了情绪,返身回家去,他想我二点半后来找你,看你这狗日的怎么回答?
下午二点半,洪大准时到达。
利民见了洪大还是那句问话:“有什么事?”
洪大原话回答:“摩托车被偷的事。”
利民说:“你摩托车被偷的事,我们所里已经立案了,一旦有新的进展,我们会通知你的。”
洪大挪揄地说:“你们都不去看一下现场,神仙帮你们去破案呀。”
利民说:“我们民警有自己的破案方式,难道还要你来教我们怎么破?”
洪大反问:“不去破案是你们的破案方式?”
利民说:“你不相信我们,可以不让我们破。”
这下洪大来气了,大声说:“我们自己破了,还养着你们这批吃白饭的干嘛?”
利民冷笑了一声,奚落道:“你自己都养不过,还养人家呢。”
洪大知道再吵下去没意思,二话不说出门来了,他重新来到了所长办公室。李所长一见又是洪大,脸禁不住沉下来。可这次洪大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声不响地走进去,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反映利民的问题!”
李所长假装吃了一惊,问:“利民有什么问题了?”
洪大说:“我的摩托车被偷都快一星期了,利民不要说破案,他连看都不去看现场,这样的人怎么破得了案!”
李所长皱着眉头,斟酌着说:“利民是本所出色的民警,工作认真、负责,业务能力强,你的偷车案暂时不破,一定是近期手头大案要案多吧,到时我亲自过问一下。你这位同志也不要太急,破案不像买东西,钱付出去,东西就立刻买进来的,你要理解我们的工作难处。”末了,补充说:“要不这样吧,你留个电话给我们,到时我们这边有进展了,打电话通知你,省得你一趟一趟跑了。”
洪大见李所长这么说,气也就一点点地消了,留下了手机号码,抱着一线希望回家去了。
七
又一星期过去了,洪大的手机响过几次,但没一次是镇派出所打来的,镇派出所那边始终杳无音讯。洪大看到脚屋里的摩托车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希望早日破案的愿望也就愈发强烈起来。
这天下午,洪大匆匆吃罢饭,又骑车去镇派出所。骑出村口时,碰上了小天。小天正站在村道上,等去城里的公交车。他见了洪大问:“你的摩托车后来怎么样了?”
洪大忙着赶到镇上去,没留意村道上的小天,听到小天喊他才发现他,便连忙停下自行车,恼火地说:“能怎么样呢,都过去半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小天摇摇头:“镇派出所也太不像样了,造了警亭也不来值勤,东西失窃不顾不问,整个儿就是一群废物!对这样的派出所,真拿他们没办法。”
刚说完,洪大突然问:“那你说,我的摩托车被偷,镇派出所要不要承担责任?”
“当然要呀。”小天不借思索地说,“如果他们来值勤,你的摩托车就不会被偷了。”
洪大插嘴说:“这还是其次。我报了案,利民就根本没办过,连我的脚屋里都没来过。”
小天说:“那更说明问题了。”
这时,洪大又问:“小天,那你说他们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接下去我该怎么办?”
这下,把小天给难住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催促他们破案吧,他们赖着不去破,上面也不会来管,因为这案实在太小;不催促他们吧,这摩托车白白被偷,确实也不甘心。
洪大见小天不出声,静等着小天的回答。过了片刻,小天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洪大,跟你说实话吧,如果他们不去破,做老百姓的也没办法,反过来说就是去破了,按他们的水平也未必破得了,所以最终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洪大听了,心头沉了沉。正在这个时候,公交车来了,小天告别了洪大,乘上公交车走了。
洪大目送着公交车远去,推上车不知道该回家呢,还是上镇派出所去。犹豫了一会,洪大还是坚持去镇派出所,他想自己的车被偷了,镇派出所是有责任的,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这次,洪大还是去找李所长。李所长还没有来,洪大就在门口等。等了半个小时,李所长终于来了,见了洪大也不说话,脸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算是跟洪大打了招呼。
洪大也管不了那么多,等李所长一开了门,就尾随着进去。正又要找位置坐下,李所长突然开口了:“洪大同志,你的案子,我亲自过问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由于你的摩托车失窃后,没及时报案延误了时间,给破案造成了极大的难度,所以……”
洪大急了,打断他的话:“我怎么延误了时间了?我车一被偷就来报案的,我……”
李所长抬了抬手,示意洪大不要急,接着往下说:“我了解过了,你的车被偷是半夜,但你来报案都第二天中午了。”
后来,任洪大怎么解释和争辩,李所长都坚持自己的观点。洪大意识到他们耍赖皮了,怒吼了一声:“你们是一帮蛀虫!”蓦然站起身,摔门走了出来。
八
洪大怒气冲天地走出所长办公室后,对镇派出所充满了蔑视和仇恨,他寻思着该怎样才能解心头之恨?这时,他瞧见了停在院内的一辆警车——利民骑的那辆摩托车,见它与自己的那辆同一型号,眼睛便像闪光灯一样亮了亮。
洪大快步来到了镇上的那爿修车铺。修车铺里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修理工,此刻没有什么活儿,正缩着脑袋坐在墙角晒太阳。洪大对他说:“小师傅,现在帮我去拆一下摩托车的轮子。”
那个修理工见活来了,从工具箱里拣了几样家伙,二话不说跟着洪大就走。
走进镇派出所大院时,整个大院里没一个人,洪大就指着那辆警车对他说:“你就拆这辆摩托车的轮子,两只都给我拆下来。”
修理工瞅了一眼洪大,见他没有穿警服,禁不住问:“你是镇派出所的民警?”
洪大说:“不是。”
修理工又问:“那是不是镇派出所的人派你来叫我拆的?”
洪大说:“不是。”
修理工就感到挺纳闷,不解地问:“你既不是镇派出所的民警,又不是他们派你叫我拆的,你拆警车的轮子干什么?”
洪大说:“他们欠我的,我得问他们还。”
修理工不敢动手,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他们同意不同意,不好拆。要不,你把镇派出所的人叫出来,他们如果同意我拆,我就拆。”
洪大不耐烦了,说:“你不肯拆,我自己拆!你的家伙我用一下。”
修理工把家伙递给了洪大。洪大接过,动手拆起来。修理工在旁看了会儿,感到索然无味,叮嘱洪大拆好了,别忘了来还家伙,管自回去了。
洪大热火朝天地拆起来,拆好一只轮子准备拆另一只时,有位民警从办公室出来上厕所,他就是把洪大当树的那位民警,他见洪大这边有动静顺便瞟了眼,见有个人正哼吱哼吱地修车,想利民这狗日的也真懒到家了,警车坏了也不晓得上修车铺去,竟然叫修理工上门来服务了。
那位民警上完厕所返回办公室时,又习惯性地望了洪大这边一眼,这一望不要紧却发现修车的竟是洪大!这使他深感蹊跷,虽然他不熟悉洪大,但这几天洪大常来,他已知道他是贩鱼的,可现在怎么在修车了呢?
民警带着疑问进了利民办公室,利民闻讯立即出来了,他盯着洪大,断喊一声:“洪大你这狗日的,你干嘛?”
“还我的轮子。”洪大说着,头也不抬一下,继续手里的活。
利民这下奇怪了:“怎么还你的轮子?难道我偷了你的轮子?”
洪大帮利民纠正说:“我没说你偷。”
“那你拆我这辆摩托车的轮子干嘛?”
“我的摩托车的轮子被偷,你们不值勤又不破案,责任全部在你们,我被偷的那只轮子,得由你们来赔偿!”
利民说:“你反了!还不停手?”
洪大不理会,一如既往地拆。等拆下了这一只,连同已拆下的那一只,合在一起提起就走。
然而,洪大还没走出大门,被利民扑倒在地,在那位民警的协助下,给反剪了双手铐起来。洪大挣扎着发恨道:“利民你这狗日的,你想干嘛?”
利民哼着气,咬牙切齿地说:“真是狗胆包天了,光天化日之下抢警车,这下有你好看的了!”
九
洪大拆警车轮子的事,按李所长的话说,是公然抢劫警车,性质非常恶劣,应当予以重判。但经洪大二姐夫的活动,最终以拘留七天、罚款二千元了事。二姐夫所包石矿所需雷管、炸药,都得向镇派出所领取,平时不少“孝敬”李所长,这次李所长算是给他情面。
洪大出来当天刚回到家,老婆就禁不住埋怨他:“洪大,咱家的摩托车被偷了,你也不能去偷人家的警车呀。”
洪大闷着声说:“我不是在偷,我只是去还。”
老婆困惑地问:“咱家的摩托车又不是镇派出所偷的,怎么叫还呢?”
洪大解释说:“镇派出所是没偷咱家的摩托车,但他们在咱们村造了警亭,从来都没有来值过勤;咱家的摩托车被偷后,他们也根本没去破案。咱家的摩托车没了轮子,是他们失职造成的。是他们失职造成的,损失就得由他们赔偿呀。”
老婆不听这一套,只是告诫他道:“这只是你的道理,以后别干那种傻事了。二姐夫说,要不是他跟李所长是哥们,你当着警察的面偷警车,判你十年也不算多。”
但洪大不理,坚决地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的摩托车不能被白偷,我也不能白白给拘留了!”
老婆见洪大还认死理,惟恐他又搞出事情来,止不住哭了:“就是他们失职,你又能咋样?你斗得过他们吗?要不是二姐夫,你现在还关在里面。要真的判了刑,咱娘们仨个咋过呀?”
洪大听了,心顿时软下来。
这以后,洪大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打消了抗争的念头,重新起早落夜地做生意,争取将损失掉的攒回来。
小天得知了情况,连夜赶写了一篇稿子,肯定了洪大的行为,并在文章最后指出:不管镇派出所有无作为,在破不了案的情况下,都应该承担洪大的损失。
报社总编在审稿的时候,被小天的观点弄懵了,问:“你这种观点的依据是什么?”
小天答:“洪大是国家的公民,他有义务向国家纳税,以维持国家机构正常运转,国家也有义务保障他的权益。现在他的摩托车没有了,表明国家的治安出了问题,责任自然在国家本身,国家就有义务赔偿洪大。”
总编又问:“照你这样说,不光光是公安部门,其他譬如工商部门,如果他们没查处假冒伪劣商品,对公民的权益造成了损害,公民索赔的对象应该是工商部门?”
小天说:“是的,依此类推。如果公民的权益受到了损害,国家不用承担任何责任,那么公民凭什么向国家纳税?”
总编觉得小天说的不无道理,他显然提出了一个新的命题。但他最终毙掉了那篇稿子,因为全世界还没这种先例,他们报纸不想冒这个大不韪。
洪大还是老老实实贩他的鱼,但有关他偷警车被拘留的事,却在整个小镇上传了开来。有一次,几个来买鱼的人,当面取笑他:“洪大呀洪大,天底下没你这样傻的,你什么车不好偷,怎么偏偏去偷警车了呀?”
洪大开始没吭声,埋着头只顾剖鱼,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冲着他们吼叫道:“你们他妈的才傻呢!我那是叫‘还’,你们懂不懂?”
那些人听了,“轰”地笑着,一下散开了,暗想:洪大这人肯定是傻了,明明偷了镇派出所的警车,怎么总一口咬定是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