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加快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对于其取径,则有扎根中国大地、赓续中华文脉、厚植学术根基的要求。而正本清源,还原先哲本义,廓清历史迷雾,夯实义理建设的根基,是构建自主知识体系的一项基础性工作。本版将陆续推出传统话语与自主知识体系构建相关文章,以飨读者。
2019年5月,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习近平主席指出“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是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2022年10月,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天下为公、民为邦本、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贤、天人合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等”,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重要体现”。尽管“亲仁善邻”一词在春秋时期才出现,但其作为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在此之前就已经萌芽了。
“亲仁善邻”一词,最早见于《左传·隐公六年》:“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五父谏曰:‘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君其许郑!’陈侯曰:‘宋、卫实难,郑何能为?’遂不许。”鲁隐公六年(公元前717年),郑庄公入侵陈国,大获全胜。陈、郑二国相邻,此前陈国曾与宋、卫等国一起攻打郑国,郑庄公请求与陈国和解,却遭到陈桓公拒绝。五父(桓公之弟陈佗)劝说陈桓公,称亲仁善邻乃治国法宝,应该答应郑庄公的请求,但陈桓公不听劝告,最终导致“郑伯侵陈,大获”。自此,“亲仁善邻”的处世理念逐渐深入人心。
“亲仁善邻”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亲近仁者,二是善待邻邦。仁是孔子思想学说的核心范畴,也是儒家崇尚的为人处世的最高道德标准。《论语·颜渊》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孟子·离娄下》又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儒家推己及人,既要求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又要求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这就是儒家所强调的“仁者爱人”。不管是要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要处理好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同样都离不开仁爱之心。从这个意义上讲,亲仁就是善邻的基础和前提,而善邻则是亲仁的必然结果。
“亲仁善邻”的处世理念,早在炎黄时代就已初露端倪。《史记·五帝本纪》曾称“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于是轩辕(黄帝)“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抚万民,度四方”,《史记集解》注云:“王肃曰:‘度四方而安抚之。’”《史记·五帝本纪》又称黄帝取代神农氏为天子后,“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对此,《史记索隐》注云:“言万国和同,而鬼神山川封禅祭祀之事,自古以来帝皇之中,推许黄帝以为多。”炎帝恃强凌弱,意欲侵犯其他诸侯,在这种情况下,黄帝并没有一味地扩大自己的军事力量,而是“修德振兵”,充分认识到了“修德”的重要性。打败炎帝之后,黄帝不仅没有对炎帝族人赶尽杀绝,而且还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抚他们,“择其优秀和平者,予以官爵以羁之,封之国土以容之,崇其明祀以縻之”(王献唐《炎黄氏族文化考》)。正是由于黄帝“抚万民,度四方”,注重以德服人,这才有了黄帝之时“万国和同”的盛况。可以说,帝尧时期“协和万邦”的太平景象,就是“万国和同”局面进一步发展的结果。
帝尧时期出现的“协和万邦”一说,从善待邻邦的角度看,与“亲仁善邻”的处世理念显然是具有一致性的。《史记·五帝本纪》称帝尧:“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在此之前,《尚书·尧典》亦称帝尧:“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可见,帝尧乃是上古时期的一个氏族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首领,他十分重视个人的品德修养,是万民仰慕的具有仁爱之心的光辉典范。帝尧以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影响着自己的家庭和家族,使得其家庭和家族内部所有成员之间的关系都变得和睦、融洽。在此基础上,其影响进一步扩大,使得整个国家的人们都能够做到相亲相爱。接下来,再去协调不同邦国之间的关系,使得每一个邦国都能够与邻为善、和平相处。这是一个由小及大、由近及远、由个人到整体的过程。先是家庭、家族的和睦,然后是国家内部团结,最终达到天下邦国和平共处的目标。
到了帝舜时期,在处理与邻邦的关系方面,帝舜有不少值得称道的地方。据《尚书·大禹谟》记载,帝舜之时,苗民逆命,帝舜“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韩非子·五蠹》亦有相关记载:“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孔子曾称“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又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将伐颛臾》)。帝舜放弃武力,“执干戚舞”,通过“诞敷文德”让有苗心甘情愿地归附了自己。孔子所赞,正是像帝舜这样“修文德以服远人”的做法。《史记·五帝本纪》对帝舜时期的太平盛世有具体描述:“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正因如此,在以德服人、善待邻邦方面,帝舜才会被后世奉为楷模。
西周时代,特别是周公摄政期间,周公制礼作乐,天下和平,其仁德同样也惠及境外的小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交阯之南有越裳国。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曰:‘道路悠远,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译而朝。’成王以归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则君子不飨其质;政不施焉,则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获此赐也!’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久矣,天之无烈风雷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有则盍往朝之。’”越裳国远在交阯之南,山川阻隔,语言不通,之前与周王朝几乎没有任何交往。即便如此,越裳国还是专门派遣使者,通过多重翻译,来向周王室“献白雉”。越裳人之所以这样做,原因竟然是周公制礼作乐,德泽天下,越裳国也受其影响而变得安定祥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烈风雷雨”了。又《国语·周语上》记载:“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时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可见,西周时期,像祭公谋父这样的有识之士,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以德服人、善待邻邦的重要性。
“亲仁善邻”一词最早出现于春秋时代并不是偶然现象。它的出现,与春秋时期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接受这一理念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如《国语·晋语二》记载:“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子惠顾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辞。夫固国者,在亲众而善邻,在因民而顺之。苟众所利,邻国所立,大夫其从之,重耳不敢违。’”儒家所推崇的“仁政”,特别注重“以民为本”;而“亲众”,就是“亲民”,同样也强调“以民为本”。由此可见,“亲众”与“亲仁”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所谓的“亲众而善邻”,实际上就是“亲仁善邻”的意思。儒家强调“仁者爱人”,从这个角度看,“亲其民人”与“亲仁”之间存在明显的一致性;而“信其邻国”与“善邻”又有语意上的相近、相通之处。可以说,“亲其民人”和“信其邻国”就是从两个方面来对“亲仁”和“善邻”进行解释的。
春秋时期,能否做到“亲仁善邻”直接关乎国家兴衰的例子颇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秦晋之间相互买粮这一事例。据《左传》记载,僖公十三年,晋国遇到饥荒,晋惠公向秦国提出买粮请求,尽管因为晋惠公此前的背信弃义,秦晋两国正处于敌对状态,但秦国的大臣百里认为还是应该卖粮给晋国。他说:“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秦穆公赞同这一说法,“秦于是乎输粟于晋”。僖公十四年,秦国遇到饥荒,秦穆公向晋国请求买粮,竟然被晋国君臣拒绝。僖公十五年,晋国再次发生饥荒,秦国不计前嫌,又将粮食卖给晋国。对此,秦穆公解释说:“吾怨其君而矜其民……姑树德焉,以待能者。”至此,秦穆公君臣与晋惠公君臣之间已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秦穆公君臣与邻为善,为了向晋国示好、为了救助晋国百姓,以德报怨,先后两次向晋国提供宝贵的粮食。晋惠公君臣却以“无损无怨而厚于寇”为由,不向正处于饥荒之中的秦国提供粮食。也正因为如此,秦穆公能够成为诸侯霸主;而晋惠公统治下的晋国却不断走向衰落,以至于其子晋怀公,最终被晋文公所取代。可见,“亲仁善邻”这一中华文明特有的处世理念,直到春秋时代才有了明确的认知和确切的表述,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
两周时期的诸侯国都归属于周王朝。西周时期,周王朝对诸侯国尚能有效节制。但是,到了春秋时代,由于王室衰微,号令多出自诸侯霸主,诸侯之间相互征伐、兼并不断,此时的东周王朝已经名存实亡。这一时期的诸侯国逐渐发展成为了相对独立的实体国家,几乎完全摆脱了周王室的节制,开始自行其是。正因为如此,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尽管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但是这一时期形成的“亲仁善邻”的处世理念,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亲仁善邻”的思想观念一经产生,便成为中华文明极为重要的道德标准和处世原则,也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亲仁善邻”的处世理念,从仁爱之心出发,既要求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与邻为善;又要求国与国之间和平共处、守望相助;同时还要求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尊重、平等对话,让不同的文明在交流、互鉴中共同发展。“亲仁善邻”作为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今天,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作者:樊会芹(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8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