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谈古文辞的研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9 次 更新时间:2024-12-12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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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 (进入专栏)  

中国文学史的主流是诗和文,但今日研读过去作品的人都感到对于“文”最无兴趣。大学里中国文学系的课程属于集部的大半是诗,而“历代文选”一课常常是教者最不容易讨好而学生也最感索然的课程。有的大学采取分期教授的办法,情形还比较好点,不然,便和高中或大一的国文教本没有甚么分别了。各期中先秦文的一段因为多属于经、子典籍的范围,情形还好,汉、魏、六朝文和唐、宋文两段因都是属于过去所谓词章的范围,这种情形最普遍严重。

普通研读古书的人,分析起来,大概有三种兴趣做他的心理支持,促使他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一)研究了解的兴趣。(二)模仿习作的兴趣。(三)作品欣赏的兴趣。这三种动机有时是单独的,有时是错综的;但学习的主要目的大概都不外乎此。以前人是这样,现在人也是如此,虽然在态度上有了变化。

以这三种动机来分析,大概研读经、子、史三部,或旧日所谓义理、考据的部分,主要都是第一种兴趣。虽然时代有了变化,譬如说以前人读《史》《汉》是存有模仿习作兴趣的,现在这方面却很淡漠了;又如现代人念《诗经》比以前增多了一些欣赏的兴趣,但大致还是如此的。现在有许多人常常攻击大学的中国文学系过分注重考据,这有一部分也是事实,因为研究中国文学的道路现在还正在变化中,许多方面都还是承继着清朝学者的传统。姑且粗浅地照旧日的说法,义理的部分现在归了哲学的范围,词章的部分归了新文学,研读古书自然偏重了考据。譬如说:看见一个大学生拿着一本《庄子》,如果是郭象注本,大概是哲学系的学生;如果是《庄子集解》或《集释》、《义证》之类的本子,那么这学生大概是中国文学系的。在一般大学还没有重视新文学的情形下(无论是因为主持者主观的不愿或客观环境的不许可),研读古书必然会偏重了考据;因为当模仿习作的兴趣落了空,欣赏的兴趣又打了折扣,所剩下来主要支持学习的,只有研究了解的兴趣,而这自然便沾染上了考据。无论校勘、笺注、训诂、考订,或对于某一问题的探索和研究,都可说是考据。平心而论,考据并不是要不得的事情,要建立新的史学以及对于过去有正确的批判,都必须借重于精确的考据;不过以为天下学问惟有考据,鼓励人人去考据,才是要不得的事情。以研究了解的态度去读古书,是学者的态度,以前人也是有的;不过现在因为第二三种的兴趣减少了,所以这种兴趣特别多。经、子、史三部分的书籍因为时代比较古,理论和历史的价值比较高,不尽属于文学的范围,所以研读者的动机也多半是由于研究了解的兴趣。

诗和文的情形便不大同了,虽然现代也有完全用研究考证的态度去处理的人,但传统的研读诗文的动机却大半都是欣赏和模仿习作的兴趣。就诗来说,诗集中注本最多的是陶渊明和杜甫,就因为是历来喜欢和学习他们的人数很多的缘故。仇兆鳌以平生之力注杜诗,他自己便是学杜的。杜甫“熟精文选理”,是因为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们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亦会吟”,就是说明开始研读时即具有模仿的兴趣。所谓江西派的诗,梦窗派的词,都说明虽在现代,还有一部分人是以模仿和欣赏的两种兴趣来研读诗词的。新文学发展以后,模仿的兴趣大大减少,甚至消灭了;于是研读旧诗便只剩下了欣赏的兴趣。(虽然也有的逐渐加入了研究了解的兴趣。)但诗本来是抒情咏怀的作品居多,中国诗一般的时代背景又比较淡漠,而主要地诗里所表现的传统士大夫们的心境,也还能为今日的知识分子底胃口所接受;所以仅凭欣赏的兴趣支持,也还赢得了不少学习的人底爱好。

但“文”便不同了。中国传统的文的意义,和现在新文学所说的散文不同。这只要看看旧日文体的分类法,便可以知道。无论章表、书记或论辩、序跋,他开始属文时的目的都是实用的,是为了办一件事而作的。文体的辨析和溯源向来是中国文学批评文献中的一个主要部分,但各体的源或流都主要是属于应用性质的。因此学习属文的人,也多半是出于模仿习作的动机,单纯欣赏的兴趣比较少。无论宗骈宗散,桐城派或“文选”派,他们学习的主要动机都是模仿习作。我们不妨举两个例来说明,李兆洛《骈体文钞》序云:“少读《文选》,颇知步趋齐、梁。后蒙恩入庶常,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辑古人遗篇,用资时习。”姚鼐《古文辞类纂》序言其编次乃为“少年或从问古文法”,谢应芝与胡念勤书中称美《古文辞类纂》亦云:“《类纂》自《战国策》、《离骚》以暨于方灵皋、刘才甫,其间可增损者,盖鲜矣。……所以为学之矩镬者,其意微矣。”以前人学“文”的主要动机既是为了模仿习作,所以必须熟读朗诵;现在人失去了这种兴趣,所以学校里每早都有许多大声念外国文的人,但绝没有念古文的;正因为学外国文的动机也是模仿习作。又古人属文时的动机既然大半是实用的,里边自必含有许多历史的因素;抒情描写的成分比较少,而叙事说理的成分比较多;而这些事和理却又都是现代人所不大能接受的。内容如此,而形式上的美如裁对、隶事、文气、义法等,也都和现代的要求脱了节;所以仅凭作品欣赏的兴趣,是很难维系学习者底爱好的。先秦文多半采自经、子典籍,需要研究了解的兴趣,所以情形不大相同。汉、魏、六朝文和唐、宋文两段,这种情形最普遍;因为支持学习者的三种兴趣都落空了,所以学的人自然会感觉到索然无味。

我们并不在这里提倡古文,因此也并不要求学习的人恢复模仿习作兴趣。历代所流传下来的文篇,非常之多,一个课程所能讲授的,最多不过几十篇,因此学习的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们不希望连这一点儿效果也落了空。以前人认为学习属文是每个读书人都必须的,因为有它的实用价值;《古文观止》和《六朝文絜》之类书的流行,就可说明这现象。现在人并不需要工于古文辞,所以愿意学习的人自然应该改换态度。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学习的话,应该要培养一种历史的兴趣;这样才可以使他有研读的心理支持,不至于索然无味。所谓历史的兴趣其实就是研究了解的兴趣和欣赏作品的兴趣底综合。

我们可以举闻一多先生的研究讲授唐诗为例。他反对旧诗,自己也从不作旧诗,自然谈不到模拟习作的兴趣。他有一个唐诗选本,但讲授时也并不过分注重技巧以及意境的欣赏;更重要的,他把选本中的诗当做文学史的例证来阐明文学史的发展;考订作者所遭遇的史实,和在历史中的关系及地位。这些都清楚了,再念作者的两首诗,便会令人感觉到非常亲切,欣赏的兴趣也因之提高了。我想,用这样的办法来研读“文”,也许更加适合。因为一般地说,文和历史的关系更牵连得多,有些著名文篇本身便是最重要的史料。如果我们先把作者和作品在历史中的关系和地位弄清楚,再把当时文章的一般风格和倾向注意到,然后将所读的文篇作为例证来了解,那么不但可以增加欣赏的能力和兴味,而且可以对历史发展提高了认识和研究了解的诱惑。因为在今日而研究过去的文献,不论经、史、子、集,或注重在哪一方面,其基本点必须注重在时代历史的发展。所以一个人在研读古代作品时,一定要培养一种历史的兴趣,对古人有客观的了解。这样,自然可以欣赏他们的作品,而且并不只是字句辞藻的形式的欣赏,于是也自然便不会感到索然无味了。其实这仍不过是上面所谓研究了解和作品欣赏的两种兴趣底综合,但这样就可恢复学习者底心理支持了。

这些话都只是为愿意研读古书的大学生说的,对一般人这并不是急需的事情。

(民国三十六年秋,笔者在清华大学授“汉、魏、六朝文”一课;讲课之初,首述此意,爰记之成篇。)

(原载1948年3月2日北京《新生报》“语言与文学”周刊第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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