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所要涉及的“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来源于美国的一位学者,就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历史系林毓生教授。他有一本书,叫《中国意识的危机》,1986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是穆善培先生翻译的。这本书出版以后在中国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当时年轻的学者有些赞成,有些不赞成。所以我想借他的这个话题说说我的一些想法。林毓生教授的观点很激烈,他把“五四”和“文革”相提并论,认为“五四”是全盘反传统的,而彻底的反传统就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带来了中国意识的危机,影响所及,才会有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用林教授的话来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中,又重新出现‘五四’时代盛极一时的‘文化革命’的口号,而且发展成非常激烈的1966—1976年间的‘文化大革命’,这决非偶然。这两次文化革命的特点,都是要对传统观念和传统价值采取嫉恶如仇、全盘否定的立场。”林先生还认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的最显著特征之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出现与持续。”而首开风气的是“五四”。赞成林教授观点的有的年轻学者,虽然对新文化运动的功绩有所肯定,却也认为:“主导‘五四’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与文化的激进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其表现为以‘打倒孔家店’为口号的全盘否定儒家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激烈态度。”而且我看到有一种教材已经把这种观点写进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没有“五四”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文革”,“五四”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文革”。
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是需要讨论的。把“五四”归入激进主义并不是不可以,与相对保守的学衡派相比,“五四”的主潮当然是激进的。但问题在于,像“五四”这样一场文化运动,能不能叫作“全盘反传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把整个《新青年》——从1915年开始创刊的《青年杂志》(第一卷叫《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才叫《新青年》)到1923年成了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的《新青年季刊》——都读了一遍,我想讲一些个人的看法。
下面我想分三个问题来讲。
一、五四新文化运动真是“全盘反传统”吗?
我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有自己的问题,但是不能把这场运动的性质判定为“全盘反传统”。林毓生先生的一个大前提恐怕靠不住:他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辛亥革命推翻普遍君权”,造成了“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崩溃”,“五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起来,利用这个空隙来“全盘反传统”的。这就把事情讲反了。辛亥革命是推翻了清朝皇帝,但并没有认真破除君权观念、纲常名教和封建道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一套还在人们头脑中深深扎根。辛亥革命之前民主共和的舆论准备很不够,当时主要是动员汉族起来反对满族贵族的统治,革命内容主要是“反满”,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并没有崩溃、并没有解体。如果君主专制真的已经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么还会有1916年袁世凯的称帝吗?还会有1917年张勋的扶植溥仪复辟吗?“五四”的一位学者高一涵在当时就说:辛亥革命“是以种族思想争来的,不是以共和思想争来的;所以皇帝虽退位,而人人脑中的皇帝尚未退位”(《非君师主义》)。这个看法是符合实际的。辛亥革命吃亏的地方,就是不像法国大革命之前有一个启蒙运动,以致革命之后,封建思想、帝制思想还普遍存在于人们头脑里,认为没有皇帝不行。举个简单的例子:连杨度这样一位曾经帮助过孙中山、坚决拥护改革的人,在1915至1916年间竟然也提出“共和不适合于中国”,他给袁世凯上表“劝进”,劝袁当皇帝。所以,林毓生先生所谓“辛亥革命推翻普遍君权”,造成“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崩溃”这个大前提就搞错了,他没有顾及许多事实,只是出于想当然。
弄清了这个大前提,我们才能正确理解“五四”。可以说,正是由于袁世凯和张勋接二连三的复辟,重新恢复帝制,以及像康有为这样维新运动中的激进人物都主张要把孔教奉为国教,列入民国时代的宪法,都拥护帝制,才引起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忧虑和深思。“五四”先驱者们觉得,中世纪的封建文化思想还深深地统治着人们的头脑,所以需要一场新文化运动,所以需要文学革命。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得明白:
这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在这样一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它实际上从思想战线的角度为辛亥革命补上了缺少的一课。
在帝制拥护者抬出“孔教”作为护身符的情况下,《新青年》编辑部为了捍卫共和国体,不得不围绕现代人怎样对待孔子和儒家的问题展开了一场争论。1917年年初,在陈独秀发动重评孔学的运动之后,吴虞从四川致信陈独秀说:我常常说孔子自是当时的伟人,然而如果今天有人还要搞孔子尊君的一套,要恢复皇帝的制度,要阻碍文化之发展,要重新扬起专制的余焰,我们就不得不来批判他(大意)。这个话确切地说明了《新青年》是被迫应战的。《新青年》上最早发表的评孔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说理相当平实,作者认为:“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思想被历代君主利用而造成许多悲剧,并不是偶然的。易白沙还认为:“各家之学,也无须定尊于一人。孔子之学,只能谓为儒家一家之学,必不可称为中国一国之学。盖孔学与国学绝然不同,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以孔子统一古之文明,则老庄杨墨,管晏申韩,长沮桀溺,许行吴虑,必群起否认。”态度比易白沙更激烈的是陈独秀。他的《吾人最后之觉悟》《宪法与孔教》二文指出:在民国时代,“定孔教为国教”是倒行逆施;“三纲说”“为孔教之根本教义”,“尊卑贵贱之所由分,即‘三纲’之说之所由起也。此等别尊卑、明贵贱之阶级制度,乃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同然”。我们如果在政治上要采用共和立宪制,必须排斥这类学说。而且,陈独秀还说,“旧教九流,儒居其一耳”,如果现在学习汉武帝的做法,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学术思想就会形成专制,带来的祸患就太厉害了,这种思想专制的可怕远在政界帝王之上。在答常乃德的信中,陈独秀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只许儒家一家存在,那么孔学本身也会因为独尊的缘故而僵化、衰落,因为没有人跟它讨论、批评。在《复辟与尊孔》中,陈独秀又说:“盖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理之自然,无足怪者。故曰:张、康复辟,其事虽极悖逆,亦自有其一贯之理由也。”陈独秀由“三纲”为儒家根本思想,得出“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的结论。
所有这些,都说明新文化运动中骨干人物的评孔批孔,并不是针对孔子本身,而是针对现实中的复辟事件和“定孔教为国教”这类政治举措的。李大钊就说得明白:“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当时那些批评孔子学说的文章,包括陈独秀、易白沙、李大钊、胡适、高一涵以及后来的吴虞,他们的论文今天看来分寸不当是有的,但是没有全盘否定孔子或儒家,更没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相反,《新青年》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规劝青年要以孔子、墨子为榜样,树立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陈独秀在《再答常乃德》的通信中,谈到孔子的学说时说:“在现代知识的评定之下,孔子有没有价值?我敢肯定的说有。孔子的第一价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态度。……第二价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权一体的礼教。这一价值,在二千年后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然而在孔子立教的当时,也有它相当的价值。”这就是承认孔子在封建社会发展的初期,他的礼教对封建政治体制有一种稳定、巩固、推进的作用。陈独秀说:“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学的。”这当然也是肯定。李大钊的《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一文说:“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甚至说孔子如果活在今天,“或更创一新学说以适应今之社会,亦未可知”。他们都称历史上的孔子为“伟人”、为“圣哲”,肯定他做出过很大贡献,只是认为儒家“以纲常立教”“焉能行于今日之中国”而已。对于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也有分析,春秋时代的墨家就受到很高的评价。《新青年》第一卷第二号发表的易白沙《述墨》一文说:“周秦诸子之学,差可益于国人而无余毒者,殆莫如子墨子矣。其学勇于救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面对死亡也不后退),精于制器,善于治守,以寡少之众,保弱小之邦,虽大国莫能破焉。”易白沙在文化上的理想是融合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兼取二者之长:“以东方之古文明,与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结婚礼。”(《孔子平议》下篇)这哪里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意味呢!特别应该说明的是,“五四”当时并没有“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五四”的口号其实只是一个“民主”,一个“科学”,第三个是“文学革命”,即使在评孔批孔最为激烈的1916年到1917年,也没有出现过“打倒孔家店”的口号)。那么这种说法是怎么出来的呢?事情只有那么一点因由:1921年,新文化运动暂时告一段落,胡适为《吴虞文录》作序,用了一些文学性的说法来夸奖吴虞(吴最有名的文章就是《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认为中国的家族制度支撑了封建专制社会)。其序的开头说吴虞是打扫孔学灰尘的“清道夫”,末尾说吴虞是“‘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才有了所谓“打孔家店”的说法。胡适这一说法,原是一种文学形象,也带点亲切地开玩笑的成分,可以说是句戏言,不很准确。因为第一个评孔批孔的是易白沙,批孔最有力的是陈独秀,吴虞是一年后才卷进来的,怎么靠他的“一只手”呢?而且胡适原话并没有个“倒”字。后人拿胡适这句戏言,加上一个“倒”字,成了“打倒孔家店”,当作“五四”的口号,岂不有点可笑?
反对儒家三纲,革新伦理道德,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做的一件大事。另一件大事,就是提倡白话文,提倡新文学,提倡“人的文学”,发动文学革命。这也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要把几千年的古典文学完全否定。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里确有那么一句话,就是“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但只要读读上下文,就可以看出来,他所要推倒的“古典文学”,其实只是“仿古”的文学,是骈文、排律这类严格讲究规则、讲究声律的古典主义文学。就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用大量文字赞美了传统文学里的优秀部分,从国风,到楚辞,到汉魏以后的五言诗,到唐朝的古文运动,一直到元明的剧本,明清的小说,他都是肯定的,认为是中国文学里粲然可观的部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只是批判了六朝靡丽的文风,同时批判了明朝主张复古的前后七子和清初桐城派的四位创始人归、方、刘、姚。所以说,陈独秀并没有否定中国的古典文学。如果认为陈独秀的文学革命就是否定古典文学,那是一种误会。
总之,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造成“断裂”这种说法,在三个层面上都是说不通、不恰当的:第一,这种说法把儒家这百家中的一家当作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盘,这是不恰当的。第二,这种说法把“三纲”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当作了儒家学说的全盘,这也是不恰当的。“三纲”在儒家学说中当然是很重要的,是纲领式的,但儒家首先讲的还是“仁政”,“三纲”远非儒家学说的全部。“五四”时着重反对儒家学说中的“三纲”,怎么就等于把儒家全部否定呢?显然不合逻辑。第三,这种说法忽视了即使在儒家文化中,原本就有非主流的“异端”成分存在。孟子那里已有一些新的思想出现,他主张“民贵君轻”,反对把君权抬得那么高,所以朱元璋就不高兴。到了明代后期清代前期,在儒家内部已经出现了具有启蒙色彩的新的文化,像李卓吾、冯梦龙、黄宗羲、顾炎武、颜习斋、戴震等思想家、文学家,他们都是儒家,但是他们有许多新的思想,跟传统儒家很不一样。比如黄宗羲的《原君》就有启蒙色彩,他绝对不会把“君”捧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谁也不许批评。这样一批人物在儒家几千年的历史上虽然不占主流地位,但这种“异端”成分是相当重要的。辛亥革命时期有一位学者邓实,已经将黄宗羲等“不为帝王所喜欢”的思想称为“真正的国粹”。“五四”除接受西方的科学、民主等外来思潮外,也继承接受了儒家内部这些非主流地位的、“异端”色彩的“真正的国粹”。周作人谈到自己所受古人思想影响时就说:“中国古人中给我影响的有三个人,一是东汉的王仲任,二是明代的李卓吾,三是清代的俞理初。他们都是‘疾虚妄’,知悉人情物理,反对封建礼教的人,尤其是李卓吾,对于我最有力量。五四时候有一个时期,大家对于李卓吾评论称扬的很多,他的意见都见于所作《焚书》《初谭集》及《藏书》中。这些书在明清两朝便被列为非圣无法的禁书。他以新的自由的见解,来批评旧历史,推翻三纲主义的道德,对于卓文君、武后、冯道诸人都有翻案的文章。他说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可是文章中多是‘据经引传’。”[1]所以,怎么能说“五四”是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乃至于造成“断裂”呢?
二、怎样看待“五四”的偏激?
“五四”新文化人物当然有偏激的地方。例如对骈文、对京戏、对方块汉字、对中国人的国民性,都有一些不合适的看法,都有一些过甚其辞的地方。像钱玄同称京戏为“百兽率舞”,似乎看作是一种野蛮的戏;把骈体文骂为“选学妖孽”,把桐城派末流骂为“桐城谬种”;他还主张要废除方块字,要学世界语。产生这类看法的根源,在于他们对进化论历史观,对文艺的进化、文字的进化存在着简单的、自以为科学其实却可能是蒙昧的理解。他们认为,既然欧洲中世纪以后的文学艺术沿着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这条路线进化而来,而且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又确实同科学上的实证主义有关联,那么,同这种先进的、科学写实的文艺相比,中国那种看重象征的而非完全写实的京戏当然就算是落后、野蛮的了。他们认为既然从文字学上说,象形文字是人类比较初级的文字,拼音文字才是比较先进、比较方便的文字,于是比较难学的方块字当然就应该废除、应该改换成拼音文字了。他们不知道,文艺其实很难以出现的先后来决定低或者高,劣或者优,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文学艺术永远离不开象征和象征手法。有文学就有象征,象征不一定就落后。从《诗经》开始的“赋、比、兴”中的“兴”,就是一种象征。并不是写实就一定是最好的文学,对于诗歌恐怕更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想到,如果没有书写统一的方块字,如果早就按方言使用拼音文字的话,中国众多的方言区很可能早已像欧洲那样分裂为许多个小国家了。欧洲许多所谓民族国家,实际上在文艺复兴后才形成。他们语言上的差异并不很大,像法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就可以相通,英语、德语也相当接近,可能还没有中国的吴语、粤语、闽南话、客家话和各地区官话之间距离那么大,那么难以沟通。如果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没有方块字,没有秦代统一文字这一步,都是方言的话,那就会发生许多问题。但一用方块字来书写,问题就解决了。应当说,方块字大大有助于中国的统一和稳固。他们更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当电脑流行的时候,使用方块字的效率丝毫不低于西方的拼音文字,甚至还可能超过拼音文字。所以,“五四”当时所理解的科学,确有幼稚病。
不过,这些偏激之处,在《新青年》内部以及周围就有不同看法。钱玄同废除方块汉字的主张,就遭到他的老师章太炎的反对。鲁迅1918年在《渡河与引路》中就批评钱玄同推广世界语的主张是刚从四目仓颉面前站起来,又在柴门霍夫脚下跪倒。傅斯年也说:“钱先生都不曾断定现在的Esperanto是将来的世界语。那么Esperanto还是一个悬案;我们先把汉语不管了,万一将来的世界语不是他,我们岂不要进退失据吗?”钱玄同说人到四十岁就吸收不了新鲜事物,就应该枪毙,鲁迅后来嘲讽他“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胡适提倡白话文是对的,但认为文言是“死的语言”就有点简单化。傅斯年、刘半农等纠正了他的看法。到1918年《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胡适就接受了一些别人的意见,认为新式白话文也可以吸收某些文言成分。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学”功劳很大,但他把《聊斋》《西游记》《水浒传》《三侠五义》都说成“非人文学”就太简单、太片面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就纠正了这类简单片面的观点,胡适也不赞成周作人对某些古典小说的看法。经过内部的交换意见、讨论、批评,后来这些人自己的看法都有变化。钱玄同的思想到1925年前后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也有一些消极的东西留下了影响,比如胡适的“作诗如作文”的主张。他的反对者梅光迪一直认为作诗和作文在语言上是两条路子,诗的语言和文的语言不一样。梅光迪这个意见倒是对的。但是总的来说,“五四”先驱者偏激的地方都是局部性的,后来在认识和实践中也有所纠正。即使拿“五四”当时不在新文化中心的毛泽东来说,他对“五四”的偏激方面也有认识。在抗战时期写的《青年运动的方向》《新民主主义论》《反对党八股》等文章中,毛泽东一方面对“五四”肯定得很高,另一方面也清醒地指出“五四”存在着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偏向:“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似乎西方的一切都好,而中国的一切都糟,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就狠狠批评了这种偏向。毛泽东在三四十年代的著作里多次讲到孔子,口气都是尊敬和肯定的,特别是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那篇文章里,讲得非常明确,他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他称孔子的学说是“一份珍贵的遗产”,可见他没有跟着“五四”偏激方面走。
而且,偏激毕竟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方面。总体上看,“五四”是一场由理性主导而非感情用事的运动。当时提倡民主、倡导科学、提倡新道德、提倡新文学,介绍近代西方人道主义、个性主义思潮,主张人权、平等、自由,这些都是服从于民族发展的需要而做出的理性选择。胡适、周作人都鼓吹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是要将传统的一切放到理性的审判台前重新检验、重新估价。在反对了儒学的纲常伦理和一味仿古的旧文学之后,他们又提倡科学方法,回过头来整理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鲁迅写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胡适写了《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进行古典小说的考证,就是要用现代的观点、科学的方法重新整理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这就证明他们是要革新传统文化,而不是要抛弃传统文化,不是全盘否定中国的传统文化。可以说,从“五四”起,中国思想的主潮才进入现代。“五四”是一场思想大解放的运动,是把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大大向前推进的运动。“五四”是接受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危机的呼唤而诞生的,因为有危机,才会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它本身并没有带来危机,而是基本上成功地解决了那场危机。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享受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成果。
三、“文革”与“五四”: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在我看来,“文革”并不像林毓生教授说的那样是“五四”全盘反传统的继续和发展。恰恰相反,“文革”是“五四”那些对立面成分的大回潮,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反对的封建专制、愚昧迷信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恶性发作。“文革”和“五四”充其量只有某些表面的相似,从实质上看,两者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文革”根本不是什么文化运动,而是执政党内部在错误思想指导下引发的一场政治动乱;它在1974年发动的批林批孔,似乎涉及文化,其实却是为了掩盖林彪叛逃,转移人们视线的一场政治闹剧。“文革”的出现有两个根本条件:在上面,是个人专制倾向变本加厉,党的民主生活受到严重破坏;在下面,是个人迷信盛行,某个领袖越来越不正常地被神化。两个方面上下结合,才会发生“文革”。而这二者,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五四”提倡民主,就是为了反对封建专制;提倡科学,就是为了反对愚昧迷信。“文革”和“五四”恰好是反方向的运动。“文革”的发生,说明封建思想早已严重侵袭到了革命队伍内部。中国反对封建思想的斗争本来就是一件长期的事情,仅仅“五四”那几年不可能一蹴而就,启蒙必须不断地进行。真正的问题在于:一旦封建思想侵袭到革命内部,反起来就非常困难,比一般反封建难上千百倍。因为投鼠忌器,怕伤害革命,也因为封建思想有的时候是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用革命作护身符。延安时期丁玲发表《三八节有感》《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王实味发表《野百合花》,就是在解放区里反对封建思想、反对宗法观念、反对小生产意识,然而他们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中国毕竟是个小农意识犹如汪洋大海的国家,封建思想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人们对这一点缺少清醒的认识。而缺少清醒的意识,放松了这一方面的警惕,就会出现问题。如果说40年代这还只是苗头,那么到50年代末、60年代初,个人专制的情况就已发展成为巨大的、严重的现实危机。有几件事情可以说说:第一件事情是1959年庐山会议上,《人民日报》社社长吴冷西发言,建议加紧制定法律、完善法制,毛泽东一句话就顶回去:“你要知道,法律是捆住我们自己手脚的。”这是吴冷西在“文革”中作检讨时说的,他说毛主席高瞻远瞩,自己当时确实跟领袖人物的思想有距离。第二件事情是,到50年代末,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已经达到相当严重的程度。记得1958年秋,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周扬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来做报告,就鼓吹“时代智慧集中论”,据他说,每个时代的智慧都会集中到某一方面。比方说19世纪的俄罗斯,时代智慧集中在文学艺术上,出现了许多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和文学批评家;20世纪中叶的中国,时代智慧就集中在政治上,表现为党中央有了毛泽东这样英明伟大的领袖,那是国际上都少有的。到1959年庐山会议上批判彭德怀时,刘少奇发言,明确提出“我们就是要搞点个人崇拜”。如果把这些话与1956年中共八大一次会议明确反对个人迷信,而且据此做出的决议相比,可以看出,那是很大的倒退,埋伏着很大的危险。林彪正是利用这种氛围把个人迷信推向极端,从而实现其夺权野心的。第三件事情是,经过反右派和反右倾,打倒、批臭了党内外一批不同意见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民主派”。而且在批判中形成了一种理论:民主革命时期的老革命如果不自觉地改造,到社会主义时期就会成为反革命。“民主”于是成了非常可怕的东西。民主主义思想这样被批臭的结果,是个人专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通行无阻。所以邓小平同志在70年代末深有感慨地说:“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这真正说中了事情的要害。第四件事情,是毛泽东1958年从第一线退下来后,用许多时间读《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大量古籍,他从历代兴亡中吸取经验、智慧和策略。现实中“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遭遇的挫折,增强了他无端的怀疑猜忌心理。他很怕遭到斯大林死后被赫鲁晓夫鞭尸的命运,很怕中国也出现赫鲁晓夫。在这种情况下,传统文化中那些赞美专制、排斥异端、愚弄民众甚至扼杀人性的消极成分,恐怕未必不会对毛泽东产生作用。中国的古代文化中确实也有消极的、糟粕的东西:像《商君书·修权》里讲到的“权制独断于君则威”;《荀子》中讲到的“才行反时者杀无赦”;《论语·泰伯》中讲到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墨子·尚同》中讲的“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这样一些专制主义思想,我们在后来的很多事实中确实看到了投影。以上这种种条件纠合在一起,“文革”的爆发几乎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所以,“文革”表面上是打倒一切,对“封资修”文化全批判,实际上是封建主义的大回潮和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在起作用。它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方向是相反的。为了避免“文革”的悲剧重演,我们得出的结论应该相反,不是去否定“五四”,而是应该发扬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理性精神,继续进行反封建思想的斗争,继续进行民主、法制建设,对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都采取实事求是的分析态度,继承一切对人民、对民族有益的好的内容,而摒弃那些反人民、反民主的有害的东西。这就是我们应该吸取的经验教训。
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就讲到这里,下面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进行讨论,我讲得不妥当的地方、讲错的地方,欢迎老师、同学们批评。(掌声)
问:请问严老师,为什么您说黄宗羲等人是带有启蒙思想的儒家学者?儒家思想在什么程度上能包含这些启蒙思想?
严家炎:明后期和清前期李卓吾、黄宗羲这些有启蒙思想的学者,他们大体上对儒家的经典还是肯定的,但是他们用自己的观点作了新的阐发。他们不是教条主义地照搬历代儒家的一些想法,特别是对宋明理学他们有自己的很多新的看法,有很多尖锐批评。这些人确实是有启蒙色彩的。我们只要仔细读一读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这类著作就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问:请问严老师,林毓生先生在他的书中用了哪些例子来佐证他的“五四全盘反传统”的理论?您能否为我们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并批判它们?
严家炎:《中国意识的危机》一书中举的具体的例证是不多的。林毓生先生似乎认为,中国“五四”和“文革”的全盘反传统是众所周知的,他没有具体展开来讲,其实,要断定“五四”全盘反传统是需要论证的。我刚才在三层意义上说林毓生先生的说法不对,大体概括了他那本书里的主要问题。林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们也交谈过,也切磋过,但是对于“五四”,我和他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他是王蒙先生中学的同学,1948年前还在北平,后来他的家庭跟着国民党到了台湾,又从中国台湾到美国去上学、教书,我觉得他对大陆的情况有点隔膜,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没有经历过“文革”,“文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天天在批孔吗?不是的,是天天在批斗活着的人,天天在那里搞对毛主席的“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跳舞也是跳“忠字舞”。很多情况局外人是不大清楚的。我建议大家把穆善培先生翻译的中文本拿来看看。我很赞成林毓生先生那个对传统文化“创造性的转化”的观点。对于传统文化的接受,或者对于外来文化的接受都需要经过“创造性的转化”。但是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估价我觉得不符合实际。
问:五四运动是一个反帝爱国运动,为什么我们又把它和新文化运动联系在一起?
严家炎:“五四”既是一场反帝爱国运动——这是从政治上说的,但是这个时间短——同时又是一场新文化运动。这个新文化运动,如果以《新青年》创刊为标志,时间就长。《新青年》是1915年创办的,在“五四”之前四年就已经出现了。《新青年》一直在进行辛亥革命之后的重新再启蒙的运动,一直在宣传民主共和、宣传科学、反对专制、反对迷信,这个过程很长。新文化运动实际上为“五四”爱国运动作了准备。如果没有那一场新文化运动,没有许多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接受新的东西,可能巴黎和会那种令人失望、令人沮丧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学生还不会一下子就起来反抗。正因为有了初步的觉醒、接受了启蒙,学生运动才会一下子就兴起。这是有关系的。反过来,“五四”的反帝爱国运动又促进了新文化运动的发展。白话文的范围一下子扩展得很快,1919年下半年全国的白话文报纸达到四百种以上,这是“五四”之前所没有的。因为要宣传“五四”爱国运动,所以才会在全国各地涌现出很多小报,这就推进了白话文运动。到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同意将小学课文改用白话文,称白话文为“国语”。所以这两个运动是有紧密联系,互相促进的。
问:您是否认为,现在中国的意识出现了危机?如果是的话,这个断裂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对过去思想的继承上,牟宗三先生经常说我们这代人是“没有根的一代”,您认为这个问题存在吗?
严家炎:我认为不能说现在中国的意识发生了危机。“文革”当中,特别是到了后期,不仅是意识发生了危机,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今天,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中国是欣欣向荣的,尽管出现了许多问题,有严重的腐败,有环境受到破坏,有贫富悬殊扩大,等等,但总的来说,中国是在发展当中的。今天的中国是兴旺的,包括文化在内。作为敲响的警钟,牟宗三先生的话值得记取。但是因为他是新儒家,他的立场使得他把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估计得严重了。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能说我们的文化是无根的文化。时至今日,我们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有分析地继承”的,我们吸取传统文化的精华,又除去它的糟粕,我认为这样子是对的。但整理研究传统文化的工作应该大大加强。
问:能否请您介绍一下中国儒家思想在历代的发展情况?
严家炎:我只能简单地谈谈我对中国儒学发展的一些理解。儒学在汉代的表现形态是“经学”,又分为阐发微言大义和重视名物训诂的两派。后来的儒学发展到了宋代,以讲究义理为主,兼谈性命,被称为理学或道学,又是一种形态。宋明理学跟汉代经学大不一样,它融合禅学,有新的阐发和创造。但也把“三纲”之类思想推到极端,像程颐所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从宋代理学开始的。所以清代戴震要说“理学杀人”。《三国演义》第十九回,写到有个猎户刘安,因为刘备到了他家,那天他没有打到什么野味,觉得很抱歉,但是吃晚饭时碗里还是有肉,刘备也吃得很高兴。第二天刘备到后院转了一圈,才发现刘安妻子被杀,他吃的肉就是刘安妻子腿上的肉。中国“三纲”一类道德里,确实有吃人的成分。这种事情一直到鲁迅1918年写《狂人日记》的时候还有。有这样两则材料:1918年上海的报纸报道,有一位姓陈的姑娘,只有十七岁,听说她的未婚夫病死之后,写了十二字的“绝命书”——“生虽未获见面,歿或相从泉下”,然后自杀而死。浙江海宁有一个姓唐的女子,在丈夫死后三个月内用种种办法自杀了九次,最后悲惨地死去了。鲁迅所批评的“孝”里,就有“割肉饲亲”“卧冰求鲤”一类畸形的、残酷的、不近情理的“孝”。“三纲”集中体现了封建道德残酷的一面。它不是宋朝才开始的,但是宋代理学把这些封建道德推向了极端。
问: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蓬勃开展的同时,也是当时的自然经济趋向全面瓦解、资本主义经济迎来春天大发展的时期,由于经济的大发展造成了思想的大解放、大变革。在“文革”时期,无论是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还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甚或是当时党内的最高领导人,他们都不能完全说是控制了中国的经济命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如何能够掀起这样的思想、文化界的大动荡、大变革呢?
严家炎:我认为不能说“文革”中的高层领导人没有掌握国家的经济命脉。因为当时以周恩来总理为代表的政府还在维持着国家的某种运转,所以经济才没有彻底垮掉。“文革”最高层当时确实让所有学校停课闹革命,不少工厂停产闹革命,只是不敢号召农民停产来搞革命而已。这是“文革”时的实际情况。所以经济状况是越来越糟糕。到1975年邓小平复出的时候,他不得不首先抓革命、促生产,把经济状况重新加以整顿,但“四人帮”还说邓小平“用生产压革命”。
问:严教授您认为“五四”文化作为一个特殊的阶段在整个中国文化中应该如何定位?在文化的发展历程中,它和古代文化和近、现代文化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严家炎:在我看来,“五四”文化是中国古代文化到现代文化的一座桥梁,它一直到今天还在继续着、发展着。整个20世纪文化一个最突出、最显著的标志就是“现代性”——文化的现代性。从戊戌变法时期开始,文化就在明显地发生着变化,“五四”达到了一个高潮,转上了现代的轨道。“五四”以后的文化,如果用王瑶先生的话来概括,就是自觉地接受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但自发地接受了传统文化的基因。“五四”一代作家是从传统教育中成长起来的,鲁迅、郭沫若这些人,不但对“四书五经”很熟,而且对历史和野史,对诸子百家的东西等,都有相当的积累。从传统文化里接受的东西——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在他们的生活中,在他们创造新文学、新文化的过程中,都自发地起着作用,不然就没法解释很多现象。像包办婚姻,在晚清就有很多人提出来,可是“五四”这一代先驱者有多少人接受了包办婚姻?可以数一下: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鲁迅、郭沫若、闻一多、郁达夫、苏雪林、傅斯年……那么多人,他们都接受了包办婚姻,我们能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他们这代人身上是“断裂”的吗?不是的。鲁迅说他自己身上有着鬼气、毒气,这就是旧的文化对他的影响。鲁迅的勇气就在于要用自己的肩膀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的一代到新的世界里去,甘愿自我牺牲,这当然又是接受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他们就是这样起着桥梁的作用。
原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三期,后译为英文,
作为2008年4月参加欧洲汉学论坛会议的论文
注释:
[1]周作人1949年7月4日呈周恩来信,载《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