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先生已辞尘十周年了。他去世时我撰了一幅挽联:
一介书生,呕心沥血,只为文章能报国;
三代薪火,阐旧维新,终将儒道传中华。
用电子邮件传给北大“儒藏中心”李畅然兄,请他转交治丧委员会。几天后南昌大学“江右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汤老的博士生弟子杨柱材教授到北大参加追悼会回来,告知我他在灵堂看到了这副挽联。
我与汤老并无太多实质性联系,如果说尚有一些间接关系的话,那就是我参加了“儒藏”精华编500本之一的明代江西李材《正学堂稿》的整理点校工作。北大“儒藏中心”定期编印“儒藏工作通讯”发给有关人员。我因此借以知悉汤老的零星信息。
2008年,我获得了一次教育部资助的高校老师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到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某日在校园路边看到一张汤一介、乐黛云夫妇将要来南京大学做演讲的海报。那天晚上,我前往演讲大厅。我去的时候已经座无虚席,门口、过道尚有人往里挤。我夹在门口进不去,只远远看见汤老坐在靠前面几排的位置。他正襟危坐,一脸静穆,眼睛看着前方,一刹那的面部表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那种场合,很少有人不受场景气氛的影响。我后来经常回味那种如见六朝人物的感受,觉得读书要修炼到“清虚日来,滓秽日去”的境界气度,才算是人格培养的成功,具体知识的多寡,则在其次。
2013年10月,我因只有初中学历和高教自考大专文凭,不符合正高职称评审的资历、条件,遂请国内几位学界著名人物助力转圜。因有参加汤老领衔的“儒藏”重大项目任务之一这层关系,颇想获致汤老一纸荐言。李畅然兄转达我的意思后,许久没有回音。当杨柱材给他打电话呈请时,他再三询问:该人人品可不可靠? 是否真做学问之人?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最终同意推荐。推荐信写道:
……经富同志除了在陈寅恪家族史研究上卓有成效外,在古籍整理方面也有较好的表现。2007年,他承担了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儒藏”精华编明代江西理学家李材《正学堂稿》的整理点校任务。他态度认真,僶勉从事。使这部四十万字的古籍点校顺利通过,质量得到明代部分负责人和终审专家的认可肯定,充分反映了他古汉语和传统文史知识的积累与素养……根据他的科研成果和工作表现,特此推荐他破格参加正高职称的评审。
这封推荐信对我破格评审职称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当时自审涌泉难报,岂料一场变故,让受惠之人永无机会。
尽管有上述与汤老接触的细节,十年前他仙逝时,我仍觉得没有底气发言为文。但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因缘辐辏的事于不经意处猝然相遇。就在最近我因准备增补再版2001年初出版的《陈三立一家与庐山》,翻检存书时,竟发现一封夹在书里的他的亲笔信:
经富同志:
收到大著《陈三立一家与庐山》,十分感谢。我请北京几家书店代为寻找大著,许久都没有找到。我又问了刘梦溪教授,他有一本,也答应帮我找。现在得到你寄来的书真是喜出望外。
我想看到你这本书,是因为我们家自我祖父汤霖(清光绪十六年进士)、父亲汤用彤、伯父汤用彬都与庐山有些关系。我们家原有三栋小楼在庐山大林路,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据说现为湖北工人疗养院所在地。我父亲的《大林书评》就是在庐山写的,主题是批评日 本学者研究中国佛教史的错误。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我家家世的书,大约年内可以出版。待出版后,一定送上一本,请批评指正。
顺祝安好
汤一介2001年5月14日
事隔二十多年,我不记得原来早就与汤老结文字缘了。他信中说的汤氏家世的书不知后来出版了没有。我看到这封信后,在藏书中寻找,没有发现。却寻到他寄给我的另外两本书:一本学界纪念他父亲百年诞辰的《国故新知:中国传统文化的再诠释》,一本他自己的《佛教与中国文化》,又发现了一封夹在书里的函札:
经富同志:
5月20日来信收到。你要的三种书:《燕园论学集》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早无存书。《汤用彤评传》是武汉大学任教的麻天祥教授写的,我手头只存一本。将写信给麻君,如他有存,请他寄一本。《汤用彤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大出版社还有存,我将与他们联系,拿到后即寄给你,另外,拙作《佛教与中国文化》也一并寄来,请批评指正。
庐山,我幼年时曾居住过,但以后再没去过,很想再游。但因年事已高,又无合适时间。希望近一两年或有时间再往。届时如能去修水拜访,则当是一大快事。
祝好
汤一介6月1日
那时我还在老家江西修水县文化局工作。以我当时在偏远山乡的籍籍无名,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和赠书,大喜过望之情可以想见。这样,我与汤老的交往就可以追溯到更早更远。现在回忆点点滴滴的往事尘迹,愈感这种“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的老辈风范珍贵难得。
汤老归休道山十年后,今年七月,他夫人乐黛云亦追随而去。这对在学术界嘉名远播、教泽广被的贤伉俪,他们留给我们的文化精神遗产,乐于提携后进的宽厚仁德,值得后学晚辈永远仰止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