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下旬-10月上旬,在美国待了近三个月,期间的几次参观令人难忘。
一、爱丽丝岛的移民博物馆
2010年9月8日在纽约,上午看完自由女神像,然后去爱丽丝岛移民博物馆。
博物馆里那些移民的图片、实物(箱子、麻袋等等),深深打动我:就是这些穿着土里土气、没有多少文化的劳动者,开创了现在的美国,他们来到这块处女地时一穷二白,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却创造了人间奇迹!
这多像我们的民工啊,扛着最简陋的行李,身无分文,外出打工,靠劳动创造财富,给社会注入了无限生机,……
这些年我们总是嘲笑过去宣扬的“人民创造历史”论,认为让底层民众当家作主、领导国家是一种乌托邦,硬要把乌托邦变成现实,只能制造愚昧和荒唐。但是站在这些当年移民破旧杂乱的行李面前,面对着无数普普通通劳动者的照片,我不禁有些怀疑:我们是否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也许不是文明教养,不是知识财富,而是人的生存本能,这种本能在下层人民身上更突出,他们看上去不太文明,没有很多文化,相反很土气、很落后,但这种落后中潜藏着巨大的潜力、发展力;而太文明、太精致了反而可能娇气脆弱,适应力、生存力都比较差,病随之走向衰落、衰退。有时候推动历史前进的不是知识和文明,不是少数精英为理想而做的努力,而是人们原始的生存欲和奋斗精神,是千百万民众出于本性而爆发出来的能量,……
但是不能否认,一个正常社会的进步,或许主要还是依靠各路精英的贡献,依赖他们的不断探索和改进(改良),“精英领跑、民众追随”是常态,但精英不应是固定的某群人、某个阶层,而应该是上下流动的,且是常规化的、不间断的流动,而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的大翻盘、大动荡。
如果精英们只为自己捞油水,而不是“为人民服务”,他们就应该下台;如果他们颓败、荒淫了(至少相当一部分如此),不能再担当自己的社会责任,或者因为底层民众“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而鄙视他们,进而欺压、剥削他们,民众就可能迫不得已地反抗,这时候也许革命就不可避免了,精英们的报应也来了。
但如果一个社会把劳动人民的地位捧上了天,同时又大肆贬低知识分子,认为前者对后者有改造的权力,以致反智主义盛行,用运动的方式让大老粗占领国家各个领导岗位,对精英进行专政,那无疑也是荒唐透顶的。“民众领跑、精英追随”的社会是不正常的,目前在世界各国“当家做主”的基本上都是精英(全民公投除外),尤其在中国,“人民当家作主”是一个谁也不相信的神话,几乎没有可行性,即便是M,骨子里也一再强调领导东西南北中的是先锋队,而人民是被先锋队领导的对象,“人民当家作主”不过是一部分精英反对另一部分精英的幌子。
当年成千上万的移民来到美国,艰辛劳作,开疆拓土,勤劳致富,他们并没有反对知识和文化,相反他们中善于学习和掌握了知识的人渐渐成为社会精英;他们没有去搞运动,搞大批判,这应该与他们的制度有关,而制度往往是精英们打造的。我们下江南的百万民工也是勤劳勇敢、有致富能力的,也抱着开创美好新生活的决心,也有部分人先富起来了,问题是能否持久,能否稳定发展,这也要看制度,因此关键还是要建立约束精英为民众服务的制度。
精英鄙视、欺压民众,是不公正的,带着上层阶级的傲慢与偏见;民众仇视、打压精英,是蒙昧愚蠢的,带着下层阶级的怒气和执拗;二者都是恶,都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遗憾的是,我们总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或同时拥有。
二、白宫
9月25日上午8点10分从住地出发,步行20分钟后到了白宫后门的花园。
由于9 ?11后参观白宫要预约,而我不知道,因此只能和许多没有预约的人一起围着白宫外面走。人群浩浩荡荡,还有跑步的、骑车的以及坐游揽车的,大家说说笑笑,像个节日,都在围着白宫转圈,一拨又一拨,……
心里突然有一种滑稽感,这真像宗教仪式啊!大家都围着一个中心转,这个中心就是权力,至高无上、令人顶礼膜拜的权力。权力在通过建筑营造一种中心感,不论东方西方、中国美国、好政府坏政府,似乎都是如此。
权力的本质是否相同?或者某些本质相同?例如权威、服从、指挥,只是某些作用不同,方式不同,尤其是,受制约的程度不同。
不论在白宫还是在中南海、大会堂,如果我们感受到的主要是权力的荣跃辉煌,并对之心生羡慕与向往,那就不是真正的宪法学者,宪法学者应该是一个国家中对权力最具有警惕性和戒备心的一群人,他们永远在研究权力模式的利弊,关注权力运行的轨迹(是否偏离),他们一直站在权力外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权力,……正因为此,中国古代从没有宪法和宪法学以及宪法学者,今天也很少,太多的学者最大的愿望就是跻身于体制高层,仰慕海里的光景,憧憬权力巅峰的体验。
三、大屠杀博物馆
2010年9月26日上午,在华盛顿参观了大屠杀博物馆,从10:00到13:10。
第一次看到屠杀犹太人的录像,堆积如山的尸体,阴森恐怖,场面骇人,触目惊心,……泪水喷涌而出。
人性,人性在哪里?!同样是人,为何结局如此不同?指挥与被指挥,残害与被残害,杀戮与被杀戮,何以如此?
人性中有很多复杂的成份一旦过度,且配方到一起,就会成毒气,如崇拜权力,争强好胜,排斥异己,向往美好,自以为是,等等,等等。
还有更重要的,是权力!权力被恶用时就会如此!
想起我来美国这两个月对美国警察的那种喜爱(挺拔、干练、帅),我们文革中军队被全社会景仰的地位,一些开幕式上万人动作整齐划一的宏大场面,纳粹电影中对党卫军的渲染膜拜,……本质上是否相通?是否都包含着我们潜意识里对力量、征服、集权的欣赏,对暴力美学的陶醉?当权力被打扮成正义的化身(警察、军队),披着集体主义的光环(万众一心、为国争光)时,尤其容易迷惑人,特别是迷惑青少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曾经是红卫兵的我们。
然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纳粹德国时期年轻人的精神风貌!在照片中,他(她)们健康开朗,热情洋溢,阳光灿烂的笑脸,庄严肃穆的神情,青春勃发的英姿,热烈的、真挚的对领袖、对祖国的无比热爱。
那份朝气蓬勃惊到了我,站在那些照片面前,心中掠过一丝错愕(之后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终生难忘),似乎很难把这和随后发生(或同时发生)的大屠杀联系到一起,但事实上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他(她)们单纯圣洁、积极向上的面庞里,已经蕴藏着对一切不健康、不道德、不正统的文化和思想的藐视、排斥、批判,……
和我们的五、六十时代很相似啊!原来我们这一代和我们父辈那一代的中国人与三十年代的德国人体验到的是同一种情感,原来我们和他们的血管里曾流淌着同样的热血,我们竟然是同一类人!过去我们总以为法西斯都是青面獠牙,没想到他们很多都是英俊少年,我们总以为纳粹都是狼心狗肺的刽子手,没想到他们竟都是立志报效祖国的青年才俊。我们几十年来把红卫兵恶魔化,仿佛个个都是挥舞皮带、凶神恶煞的混世魔王,但实际上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纯洁无暇,真诚热烈(红卫兵有很多面,这至少是他们的一个面),这种“反差”才更令人深思啊!
我们曾认为很健康、很高尚的社会,我们自己很诚恳、很美好的情感,其中恰恰蕴含着巨大的危险!就像黑夜来临之前夕阳的绚烂,我们陶醉其中,以为那是永恒的美景,然而不久我们就被黑夜吞噬了,我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最革命、最健康、最纯洁、最美好的理想主义追求,竟然会导致最残酷的暴政!
夕阳终于转向了黑夜,而其实夕阳中已经蕴藏了黑夜的影子,只是我们一般人没发现,没察觉;即使有少数人发现了、察觉了,但他(她)们的声音以及他(她)们本身很快就被扼杀了,淹没了;所有国家机器都被发动起来高歌猛进,亢奋激昂,鼓动人民义无反顾地冲向灾难的深渊,……
理想主义、爱国主义、消灭一切剥削和压迫、世界大同、人人平等,这些最美好的追求里其实蕴藏着巨大的危险,真理与谬误仅仅一步之遥,邪恶并非当然就披着丑陋的外衣,相反它经常打着神圣的旗号,历史就是这么惊心动魄!在灿烂笑脸的背后是沉重的镣铐,在阳光下有数不清的罪恶,在一部分人民意气风发的同时,另一部分人民却在蒙受深重的苦难。
过去也并非不明白这些,但到美国后反而有些怀疑了,觉得我们的五、六十年代基本上是好的,后来不能持久是另一回事,那么多人怀念那个时代本身就很说明问题,……或许身处异国他乡时的怀旧使我对一切“旧”都产生了亲切感,而不再区分青红与皂白。就像许多同龄人往往把对个人青春岁月的怀旧等同于对那个时代的怀念,进而加以美化,而那其实是一种混淆,一种很自然的、不易察觉的混淆,因为其中确实有许多重叠——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的重叠。要超脱个人的狭隘眼光客观评价那个时代,并不容易,每一代人年迈老去时都有怀念青春的权利,但纯属个人记忆的怀念与对那个时代的怀念还是有区别的(虽然经常很难区别),……
那天从博物馆出来,沉重得透不过气,……不知不觉中走到旁边的杰佛逊纪念馆,沿着湖边漫步。天晴了,兰天白云,绿树草坪,阳光明媚,恍若从地狱来到天堂。
庆幸自己终于又否定之否定了,更清晰了,也更坚定了,从此对理想主义一直怀有深深的戒备,对太纯洁、太美好的东西总是抱着几份怀疑和警惕。
四、阿灵顿公墓
10月1日上午,坐b13路公交车直接到了阿灵顿公墓。
下车后立即被一片墓地吸引,这里没人,我沿着墙走,不久发现一扇小门,于是进去,顺着大路一直走,两边全是整齐的墓碑,一排排,一片片,很像一个连,一个团,一个军,就这样倒下,就这样消失,不由得心生感慨,……
一直很喜欢看墓地,到美国后也是如此。他们的墓地经常就建在城市中,似乎并不忌讳什么,里面绿树成荫,干净整洁,很像公园,所不同的是十分静谧,没有喧闹,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
阿灵顿公墓无疑是我见过的最庞大、最壮观的公墓,洁白的墓碑绵延起伏,漫山遍野,令人震撼,独自在没有人的墓碑群中悄然穿行,感觉像在天堂漫游,……
如果我们也这样建公墓,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恐怕都不够啊,全中国都将变成一个大坟场,几千年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我们只记下了若干将帅、几许英雄,那成千成万的无名士卒则完全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走了好久才意识到这片墓地可能无边无际,只怕自己会迷失在其中。于是往回走,不久见到大门,问人才知景点都在另一边,过去后发现这里游人明显多些,于是跟随众人到了肯尼迪墓、阿灵顿之家、无名战士之墓等等著名景点,反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看到那些奖章、勋章,有意义吗?难道是为勋章打仗吗?当然不是,勋章只是象征,象征什么呢?荣耀?名誉?祖国?正义?为什么这些精神的东西对我们如此重要、以致我们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换取?
中午12:00看了士兵交接(换岗)仪式,小伙子们英俊帅气,挺拔威武,目光炯炯,美感十足。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肃然,相反觉得太有意思了,太像演戏了!
我一直“跟踪”他们直到他们“卸妆”,看到他们手中的枪耷拉下来,庄严肃穆的神情随之松弛,心里不由得会心一笑——满足了我一贯不仅喜欢看台前的表演、尤其喜欢看台后真实情景的心理需求。
为什么我们人类要编造这些仪式?为什么我们如此热衷于仪式?这么精心设计、认真表演?是希望通过仪式唤起某些精神的东西吗?如崇高感、神圣感?人性中肯定有喜欢仪式的因子,所以世界各地、各民族、在各个历史时期,都不约而同地要举行各式各样的仪式,不惜耗费大量时间、精力、钱财,我们究竟在图什么呢?
出墓地又费了些周折,从原路出来了,绕了个大圈。又热,又渴,又累,这时候一贯不愿走回头路的我宁肯多走点,也不想再折腾了,走不同的路毕竟有些操心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