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叶王阳明因创设“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为核心思想的“阳明心学”为当时学人所知,一跃成为与“程朱之学”并列的“陆王之学”。正德元年,王阳明因得罪当朝权阉刘瑾,于当年十二月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直至正德三年一月他才启程赴贵州,并于当年三月上旬抵达龙场驿。居黔数载,他一面在龙场驿及贵阳传授儒学,一面参悟朱熹“格物致知”的治学理路。所谓“龙场顿悟”即王阳明悟得朱熹“格物致知”之旨,提出“心即理”命题,并指陈“知行合一”的实践路径。值得注意的是,当前人们对“龙场顿悟”后阳明心学首次实践相关问题缺乏应有的关注与探讨。通过考察,笔者以为,王阳明“龙场顿悟”后的首次实践当在江西庐陵(今吉安);在此地,他以自己所顿悟的理念与儒家“五经”相验证,首次将心学与实践紧密结合起来。于此,我们专门论述,以见“阳明心学”的发展真相。
庐陵的“卧治七月”标志着王阳明从政务、教育两个层面同时首启“心学”实践。明正德四年闰九月,朝廷擢升王阳明任江西吉安府庐陵知县。正德五年三月中旬,王阳明始带着他新体悟的“心即理”“知行合一”的心学理念来到此地。其弟子钱德洪曾指出,阳明先生“在县七阅月,遗告示十有六,大抵谆谆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荡僻”(《阳明先生年谱》,《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二附录一,明隆庆本)。他先是让民众感知庐陵县令王阳明的良知,取得百姓信任,与百姓零距离接触,融为一体;然后通过宣教及实际行动让百姓内省,提升道德认知并进行道德践履。由此,王阳明不仅仅限于对“致良知”精义的思考,于治国理政还强调“亲民”“明德”,以贯彻其“心即理”“知行合一”心学旨趣。
在政务层面,阳明心学庐陵首践的体现之一是“亲民”。其弟子赵孟立为湖广辰州判官,曾向阳明问行政之道。王阳明认为,“郡县之职,以亲民也。亲民之学不明,而天下无善治矣。……惟夫明其德以亲民也,故能以一身为天下;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为一身。”(《书赵孟立卷》,《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八续编三)此外,在给其他弟子传授为政之道时,阳明亦常常提及“亲民”的行政举措。王阳明在《告谕庐陵父老子弟》《庐陵县公移》等十六条施政告谕公文中也屡屡表现出作为一任知县的诚意。其目的是,让民众可以感知阳明自己的良知:全心爱民、竭力护民;只要于民有益,哪怕舍弃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王阳明刚到庐陵任,本县正面临上官催征“葛布税”,县衙一时涌入上千百姓呼天抢地,王阳明答复百姓曰“谕以知县自当为尔等申请上司,悉行蠲免”。(《庐陵县公移》,《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八续编三)当上官责问时,王阳明又毅然坦言:“其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中心所甘,死且不朽。”(《庐陵县公移》)最终,在阳明冒着罢官解职风险据理力争之下,庐陵县“葛布税”从此免除,百姓负担为之一轻,并逐渐形成了九项“施政纲领”:一通民情;二断狱讼;三劝教化;四均贫富;五抗瘟疫;六防火灾;七绝横征;八防盗窃;九清驿站。(可参见张明《王阳明在江西庐陵的抗疫措施》,《文史天地》2023年第3期)因此,王阳明得到庐陵全城百姓的拥戴,成功实现其“亲民”的目标。
在庐陵“亲民”得以实现的同时,王阳明还实践了“明德”“知行合一”的心学主张。如王阳明双管齐下从“知”和“行”两方面解决了庐陵百姓喜欢打官司这一问题。他一方面晓谕百姓“打官司”的弊病“自今非有迫于躯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辄兴词”(《告谕庐陵父老子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八续编三),并劝告百姓不要随随便便打官司,让民众知道打官司费时、费力,消耗财帛、耽误农时;并专门告谕人们,“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破败其家,遗祸于其子孙,孰与和巽自处,以良善称于乡族,为人之所敬爱者乎?”(《告谕庐陵父老子弟》)紧接着他启发民众羞恶之心,明辨是非曲直。在道德伦理层面提升百姓的认知,将很多本诉诸公堂的纠纷消解在“道德境界”意念之中。另一方面,王阳明采取一些有效行动以遏抑“打官司”。如恢复古代的“两亭制度”,建“旌善亭”表彰好人、好事,建“申明榜”记录不道德、不法行径,且诸多矛盾在两亭中由当地声望隆著乡贤进行调解,使民众在此种活动中道德认知也得到提高。据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阳明“稽国初旧制,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曲劝谕。民胥悔胜气嚣讼,至有涕泣而归者”。另外,王阳明还精简诉讼方式,并形成制度。如要求诉状内容精简、文辞达意,状纸文字不超过两行,每次只状告一事。在阳明的此番努力下,庐陵诉讼案子锐减。
“抗庐陵瘟疫”也是阳明“明德”“知行合一”的心学实践的真实反映。当时庐陵县大疫,父子亲族不相顾,邻里街坊不相往来,抗疫尤为艰难。面对这种窘境,阳明“思所以救疗之道,惟在诸父老劝告子弟,兴行孝弟。各念尔骨肉,毋忍背弃。洒扫尔室宇,具尔汤药,时尔饘粥”(《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他一方面从道德伦理层面入手,启发民众的良知,劝导疫民互相帮扶,敦行孝义,禁止抛弃染病亲人,要亲供汤药、饭食。对那些行孝义之士予以嘉奖,曰“有能兴行孝义者,县令当亲拜其庐”(《告谕庐陵父老子弟》),树立精神信仰,激励民众向善。另一方面,他反躬自省,认为是自己“令之不职,乖爱养之道,上干天和,以至于此”(《告谕庐陵父老子弟》),号召民众上下同心,共同扑灭疫情。不仅如此,王阳明还采取一系列具体措施。他号召民众用各自方式阻断疫情传播;号召民众出钱、出粮、出力,同心勠力,渡过难关;亲临一线,听取民众意见。并分派药物、济赈救灾。随着疫情结束,民众的孝悌友爱之心进一步提升。王阳明在离任时再次发布告谕,劝导人们修善心,求良知。
在教育领域,“阳明心学”在庐陵首次实践的过程及效果也值得重视。当时,“姚江王守仁令庐陵,安福邹守益从游青原山,讲良知之学。其后会讲者吉水罗洪先、永丰聂豹、泰和欧阳德,于是青原讲会称邹罗聂欧。守仁继抚虔州,良知之宗,吉州尤盛”(《庐陵县志》卷三十九)。此处的“良知之宗”即“心外无物,知行合一”说,要求人们多体悟心之本体的境界。阳明在讲授“心学”之初,众多弟子首次听闻“心学”内容极为惊骇,与阳明展开辩论,甚至遁走他处。然亦有青年人对阳明圣学充满信心,并潜心研习,其中佼佼者当属安福县刘邦采、刘文敏等人。阳明讲学向来以学服人、以理服人,很多出走弟子在参悟“心学”内涵后,重新投身王门,诚心拜服阳明脚下,跟随其修身治学。这就为数十年后“阳明心学”在吉安府的流播打下坚实基础。当代学者侯外庐曾指出:“这些都与王守仁正德五年在吉安府庐陵县的任职有关,可见王学对当时的青年的影响。”王阳明在庐陵知县任上传播“心学”之事迹,实则也是“心学”走向广大民众内心的一个过程,是涤荡心灵、臻于至善的致良知的过程。
总而言之,庐陵,不但是王阳明从行政、教育两个维度施展心学思想的首次实践地,更是其一生道德、功业、文章的胜业地。王阳明于正德五年三月踏上庐陵热土虽然不到一年,但影响深远。他“为政不事威刑,唯以开导人心为本”(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教化民众,传播学说。当时庐陵儒士大多为其门生,出现“家孔孟而人阳明”的局面。虽然王阳明因巡抚南赣在江西赣州停留时间最长,但其“平乱封爵”的高光时刻及学说传播最早场所却在庐陵。特别要强调的是,王阳明后来在南赣时,又有大批吉安籍学子前往问学。由此又为庐陵培养出安福邹守益、聂豹、欧阳德、罗洪先等心学后进。
(作者:赵家晨,系江西师范大学赣鄱文化资源开发协同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