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的儒家文化中,“君子”这一概念被赋予了极高的道德与人格价值,它不仅仅是对个体品行的赞美,更是理想人格的典范和社会行为准则的高度体现。孔子在《论语》中通过对君子形象的阐述,确立了“君子”的道德楷模地位。君子不仅是道德规范的模范执行者,还是人格完善的积极追求者,“君子人格”塑造了中华民族特有的道德人格理想和精神风貌。君子之道,至今仍为中国乃至东亚文化圈内人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要参照标准。当今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社会变革与经济全球化的大潮下,传统的君子文化也面临着挑战与机遇。儒家思想中的君子理念,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理应在新时代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儒家哲学的核心精神是“生生”,而在当代社会,以“生生”为体,当以“有为”为用,当代君子需要明体达用、行德建功,成己成人、开物成务,成为新时代的人格典范。
生生、易道与社会秩序
“生生之谓易”可以说是“易道”演变过程的实质的体现,也是对“易道”的总结阐释。张载在《横渠易说》中解释“生生”说道:“生生,犹言进进也。”(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190页)他将“生生”解释为“进进”,强调生命的不息与活力。在讲“道”的演绎时,《系辞》用“继”“成”两个表示连续过程的词解释,同时强调“日新”,“日新”与“生生”可以互释(朱伯崑:《易学哲学史》卷一,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58页),这些都在强调“不息”与“活力”。同时,《易传·序卦》解释《周易》六十四卦演进过程时也强调“不息”与“活力”,例如“剥”卦后紧接着是“复”卦,即为此意。程颐认为:“生生相续,变易而不穷也。”“易者变易而不穷也……未穷则有生生之义。”(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022页)也以阴阳变易之无穷,解释生生之理。“生生”有不息之义,而在不息中又体现出“日新”的活力。正是“生生”体现了“易”的变化之道。更进一步讲,天地万物时时都处于不息的变化之中,唯有这“生生”之义是不会变化的,“生生”之理即为“不易”之理。“易道”的最主要特征和本质就是“生生”体现的变易与不易。冯友兰先生讲:“宇宙间底事物,不是静止底。它们都在‘天下之至动’中,易象及其中底公式,大部分亦是关于变动者。《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生生之谓易。’这不是说,易能生生。这是说,易中多有关于‘生生’底象及‘生生’所遵循底公式……‘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事物的生生的公式。”(冯友兰:《新原道》,商务印书馆,第56页)
“生生”的另一特性,那就是“生生含德”,即生生的不息与活力中是包含道德要素的。《系辞传》中强调“生生”的过程中一个重要环节是“善”,而且“生生”的每一个环节的终点又是以“仁”“用”表现出来的,“日新”中又含有“盛德”。同时,《系辞传》还讲“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些都是在强调“生生”之中包含“道德”。程颢认为:“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20页)以“生意”和仁德解释“生”。认为此生意便是善。而这种“道德”含义的赋予又强调了“生生”的另一重要特性:秩序性。即“生生”不仅是生命冲动的不息与活力的体现,还是宇宙万物生命秩序的体现。“生生”的演进过程是有一定时序的。事物“生生”是有一个“中道”的状态的,人要有所作为,事物要达到好的状态就需要“正位凝命”,达到对“生生”的把握与理解。
戴震讲:“举生生即赅条理,举条理即赅生生。”也就是说,生生是一个条理化的过程,不是偶然的、混乱的。生生一旦缺失,整个易道就要停止运行,世间的一切也就不存在。“生生”是宇宙万物存在的一个必要环节。因此“生生”首先代表了一种生命的冲动,“存在”的冲动,宇宙万物想要获得生命的冲动蕴于其中。正是这种冲动构成了宇宙万物大化流行的动力,一旦丧失了这种动力,整个宇宙将是死寂的。但是,如果这种冲动不加以限制,就会导致盲目与无目的的混乱,这种混乱又有可能消解生命的冲动所构成的“勃勃景象”。因此,“生生”还体现着事物秩序性的一面。“生生”连通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贯穿他们的演进过程。“生生”在生命的冲动与秩序中取得平衡、达到中道,连通了天地万物整体。
行德建功,明体达用
生生是世界秩序的实质,是现实道德展开的基础,君子把握此生生之道,故可推展出此世的德行。君子需要以生生为体,而生生所展现的生命的冲动与秩序,落实到君子身上就是“有为”。当代君子需要明生生之体,成有为之用,将禀得天地的生生之德落实到现实的功业当中。中国古代哲学特别强调“内圣外王”,当代君子之内圣即把握此生生之德,外王则是在日常生活中有为建功。“生生为体”倡导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和持续发展的观念,它要求当代君子应不断自我更新,追求内在精神与外在能力的双重成长。“有为为用”强调的是实践与行动的价值,意味着君子不应满足于理论知识的积累,而应将所学转化为实际行动,为社会作出贡献。在个人层面,君子应遵循伦理道德,修身齐家,培养高尚的人格;在社会层面,则应通过个人的努力与贡献,促进社会公正、增进民众福祉,实现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双重提升。
以“生生为体,有为为用”的当代君子,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包容并蓄的人格理想。在现代社会,君子不再仅仅是私人领域中的道德模范,更是公共空间里积极参与社会治理、遵守社会规则、发挥积极作用的现代公民。
“天行健”,即为天道生生,君子顺此而“自强不息”。自强不息是君子品质的核心要素之一,它体现了在面对各种挑战和困难时坚韧不拔、奋发向前的精神风貌。当代君子发挥生生之德,不断自我提升、自我完善,保持积极进取的心态,不断提升专业能力与综合素质,克服逆境,勇攀高峰。当代君子以其正面进取的姿态直面生活中的种种挑战,不仅拥有迎难而上的勇气,更兼具肩负责任的决心。君子看到天道之生生,故能以积极乐观的目光审视世界,无论是面对日常琐碎还是宏大变革,都能持以开放接纳的心态,将困厄视为砥砺前行的垫脚石,满怀信心地迎接未来的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
当代君子“有为”的核心特质之一便是勇于担当。主动承担重任,在关键时刻表现出决断力和执行力,捍卫公正公平,促进社会和谐进步——这种勇于担当的精神不仅体现在大局面前的果敢作为,更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得以彰显,如对弱者的扶持、对公平的坚守,始终坚持以实际行动履行公民职责,传递社会正能量。
“生生”意味着时代的变易与进步,当代社会的变动节奏远超传统社会,若要“有为”就需要在守护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尊重科学技术,与时俱进,兼收并蓄。人文传统是我们民族精神的源泉,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灵魂所在。在面对复杂多元的世界时,当代君子以人文的视角去洞察人性,尊重差异,追求和谐共生。君子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使其中的核心价值得以传承和发扬。此所谓面对“旧道德”的合理态度。同时,当代君子深谙科学的重要性,具备扎实的基础科学素养,而且能紧跟时代步伐,关注科技进步,理解科学逻辑与方法论,并将其运用到决策与实际问题的解决之中,若不如此,就不能在当代社会有为,促进人类的“共生”。此所谓面对“新科学”的合理态度。在“生生”的理念下,应该尊重科学技术的发展,利用科技的力量来解决时代面临的问题,同时也要确保科技发展符合道德和文化的价值取向。
君子行德建功,必有所为,而有所为亦需有所不为。当代君子坚守道德底线,有所不为,不随波逐流,不见利忘义,敢于坚持正义。有所不为,是君子洁身自好、维护道德尊严的重要表现。在物欲诱惑面前,君子不轻易受到干扰,不参与损害他人或社会利益的行为。孟子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论身处何种情境,都能够坚守原则,拒绝妥协于一时之利。对于一切背离公序良俗、违反法律道德的行为,君子始终保持清醒。
成已成人,开物成务
“生必共生”“为必群力”。“生生”思想与“万物一体”观念紧密相连,中国哲学以为人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宇宙的一部分,与宇宙的其他生物和事物有着内在的联系。万物的生生不息表明了宇宙的动态性和整体性,而万物在生生中自然而成为一体。生生不息而万物一体的宇宙,包含着万物的成就与长养。赵汀阳教授指出:“各种存在只有互相配合才能使每个存在达到其可能的最优状态。”(赵汀阳:《共在存在论:人际与心际》,《哲学研究》2009年第8期,第27页)站在这一角度来看当代君子,君子的有为就不能仅仅是孤胆英雄般的“自为”,而是能够禀此生生之德,以万物一体为价值指引,在实践中“成己成人,开物成务”。成己是成人的前提,成人也是成己的圆满。“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当代君子胸怀大爱,对个体与群体、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着深刻理解和尊重,更是在行动上积极履行着关怀他人和社会的责任,体现出万物一体的崇高精神境界和共同体意识。
《中庸》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君子之有为,就是将以生生为核心的“性与天道”落实到现实世界当中,不断呈现在现实的文明秩序当中,成己成物(人)的“有为”过程,是对文明的不断贡献。此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当代君子诠释。当代君子以仁爱之心关爱他人,这种仁爱并非局限于“熟人”之间的情感投射,而是兼有对陌生人的推己及人的博爱。当代君子的成己成人,关注社会底层的疾苦,关心弱势群体的需求,无论贫富贵贱,都能以平等、尊重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当代君子的行为体现的是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文情怀,也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公正”与“友善”的落实。
而这也是《周易·系辞》讲的“开物成务”的文明论内涵。《易经·系辞上》言:“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孔颖达《正义》曰:“言《易》能开通万物之志,成就天下之务。”君子顺易道,就需要在有为的过程中“开物成务”。“开物成务”是儒家“入世”精神的哲理浓缩,也是当代君子有为的具体指向。要做到开物成务,首先需要理解万事万物存在的规律、本质,只有认识了万物之理,才能够用以指导人生社会以及治理天下。其次,万物都有其各自特性,人人都有其不同材质,开物成务要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最后,要革故鼎新,去除弊病,促进事物新生和发展。
“生生不息”“万物一体”以及“开物成务”体现了人类对生命、生存、生活的共同追求。在当代社会,应该将这种传统理念与人类共同价值相结合,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如陈来先生指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公平”的基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发展”的基础;“和而不同”倡导宽容、多元的对话,是“民主”的基础;“以德服人”“协和万邦”是“和平”的基础;“天下为公”要求不以谋取私利为处世原则,是“正义”的基础。从“生生”与“有为”的角度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共生”的底线要求,做到共生才有公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有为之君子成己成人,成己成人、开物成务才有持续之发展;“和而不同”是“生生”的展现样态,“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只有兼容差异,才可能有真实的民主;“以德服人”“协和万邦”是有为君子在生生与万物一体指引下的行动逻辑,君子之有为,并不造成世界之冲突,反而以促进世界和平为目的;“天下为公”亦是君子的胸怀,只有抱着这样的基本心态,才可能坚守正义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
百业万众皆可为当代君子
明代以降,中国社会的结构开始发生变化。晚明“欲望的解放”成为时代的精神主题,随着经济的发展以及玉米等农作物的引入,社会形态也逐渐变为“庶民社会”。“社会流动性的增强,社会身份等级的松动,民众力量的上升,功利化、欲望的解放导致的社会风尚的奢靡化、道德的沉沦感和人情之硗薄”“在庶民社会的形成中,已有的社会与人心秩序逐渐崩坏,个体的欲望被重新激发,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却得不到恰当的安排。原有的社会秩序和价值秩序再无法安顿个体生命并赋予其意义。”(张志强:《“良知”的发现是具有文明史意义的事件》,《文化纵横》2017年第4期,第57、59页)王阳明提出“满街人都是圣人”即是对此社会变化的顺应,这已经超出了将君子、圣人定位在精英阶层的倾向。“这种思想对于儒家圣学的社会化、日用化、普及化和大众化无疑是很有意义的。”(参见黄宣民、陈寒鸣主编:《中国儒学发展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2—1057页)
今天,中国社会结构早已发生了更为深刻的变革。随着社会的发展,传统的社会角色和职业结构发生了变化,这影响着君子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适用性和实践方式。新兴的职业和行业要求君子文化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发展出与现代职业伦理相符合的君子品格。君子的概念已远远超越了古代社会对其特定阶层或职业的限定,转而面向全社会,面向各行各业,任何一位怀抱良好意愿、矢志修养的人,都有可能通过不懈的努力,达到君子的境界。这一转变使得君子精神由少数精英群体独享转向全民,人人皆可为君子,人人皆有可能实现个人内在品质的升华、个人事业的成就。人人都可以以“成己成人”“开物成务”的有为精神做导引。以“生生为体”“有为为用”的君子在当代并不局限于某一特定领域、阶层、阶级,当今社会,各领域皆可有为,各行业皆能有为,不同行业的人一起“为”,世界之生生才能最终呈现为灿烂的文明。君子就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形象,而是扎根于现实生活,生长在千千万万普通人身上的鲜活品质。无论是科学家、教师、医生,还是农民、工人、企业家,只要积极向上,刻苦钻研,以诚挚、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以较高道德标准约束自己,便有机会成为君子。不同行业的人士都能够通过各自的职业特点,生动展现“有为”的君子品格。
(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