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记
2022年2月16日,北京大雪后的第三个早晨,我在微信运动每日记录榜上消失。120把我送到医院急救室。我关闭了手机。我做了手术。手术是左边股骨头置换。俗说:脱胎换骨,我未“脱胎”,却是“换骨”了。父母给我的骨头,我用了整整90年。骨质疏松,缺钙,脆如细瓷,不堪轻轻一击,这下好了,借助现代科技,一种更加坚韧的人造骨植入我的身体,我用自身的血肉滋养它。医生说,钢筋加上水泥,更加坚强,也更加坚定!真的,我需要一付不屈不弯的“铮铮铁骨”。
2月18日清晨,我在重症监护病房问护士,今天是我在医院第几天?答:“术后第二天。”术后第二天,我住进了普通病房。给我手术的医生探房,他查看了我的伤口,坚定地要我下床。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再次”站立,而且用助步器走了几步。医生、护士,边上的人见状大喜!因为我不年轻,毕竟是满满地过了90岁!
从此我开始了短短的康复期,踮脚,抬腿,深蹲,臀桥运动,每日数次。从每小时几次到全程走动(用助步器),现在我不仅能够自如地翻身,并且开始沐浴,自己洗脸、刷牙、刮胡子。我恢复了日记,而且开始写作。这大约是术后半个月的光景。
我关闭了手机,不接电话,不复微信,包括人们对我的问候我也不回复。这不是我的“无情”,而是我的“决断”。这是为了减少人们的不安,也为我静养和康复保持宁静心态。
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出院之后,我仍要进行康复运动。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大的毅力,克服诸种艰难。我要用更加健康的身体与想念我、惦记我的亲朋好友把酒重聚。个人的危难和不幸不算什么。我依然牵挂着世界某处发生的战争,千万无辜平民流离失所,他们的亲人正在无情的炮火中丧生。我为此内心难安。年初我为之祈祷过人类友爱,世界和平,我祈愿毕加索的和平鸽永生,现在依然如此。我为世界万民祈福。
——2022年3月11日清晨7:30于北京某医院某病室。
原载《中华读书报》2022年3月16日
学步记
人生第一次学步,站立、行走,是在出生后,教护我的第一人应该是母亲,再就是长我9岁的姐姐,她是母亲的“助手”。我没有记忆,这应当是常理。人生的第一步是母亲教的。
现在我是再学步,再一次学会站立、行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但我已是高龄的成年人,这一切,别人帮不上忙,母亲,还有姐姐,最先教我行走的人已经远去了,我只能靠自己。这的确用得上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成语:自力更生!依靠自力,而后“更生”。
那天路边一摔,我便站不起来了。路上七八个好心人想扶我站立,但完全无效。120急救车来了,我说要回家喷白药止痛,急救车的医生警告我:“你要立即手术,不然,你今后要坐轮椅!”我于是知道事态严重。
幸好手术成功。我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康复活动。简单地说,就是争取再次站立,而且再次学会行走,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学步。
记得是术后次日,我从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主刀的大夫前来探望,他考查我,让我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而后便“粗暴”地要我下床,站立。我在众人的协助下,翻身下床,用助步器站立,而且“走”了几步。我不说疼痛,只能说,这几步的艰难是无以言状的,我不想形容它。
康复的要求很严酷,主治医生专门为我制定了计划:详细规定每小时做几下规定动作,一天10个小时排得满满的。
踝泵运动每小时100次,臀桥运动每小时10次,每小时更换内容,每日连续进行的运动量不变,每日连续10小时。在病房我是“模范病人”,我严格按照医嘱做我的康复动作,大约一周时间,我已经能用助步器在室内行走,大小便基本自理,开始是护士为我刮胡子、洗脸,后来也能自己操作。
我坚持自我康复不去康复中心。我要居家养伤,在家里我每日锻炼行走,数十步,数百步。开始用助步器,过了些日子,我坚持独自行走,逐渐摆脱对助步器的依赖。我自己做简单的饭,自己洗脸、沐浴、洗简单的衣物,我基本做到了“自己动手”。
从手术室到病房,那时我觉得自己进步很快。大夫称赞我“每日都有进步”。但愈到后来,进展愈缓慢。我知道我的身体内正在进行新与旧的对立,排斥与包容的“争斗”。我的手术是左边股骨头置换,即原先的骨头已经碎裂,植入的是人造骨,对于原先的肌体而言,它是“异物”。“异物”的“入位”有一个互斥、接受、并立的过程,我于是不再焦虑,我要静待本体与异体之间最终达成的“和谐相处”。
从严冬到初夏,外面的草变绿,花盛开,这几乎与我无关。我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包括想我、念我、爱我的亲友的访问。偶尔有一两次的“下午茶”,也是朋友带来水果和糕点,香槟和红酒,一起前来欢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用在“行走”上。我在微信运动榜上终于再度出现,亲密的朋友注意到了,而多数人并不留意。我原先的每日记录总在一万步左右,而现在,则是不好启口的数,不到千余步,但我内心欣悦——我毕竟重新学步,且终于又有了“记录”!
这几个月,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与我朝夕不离的是可爱的助步器,但我的内心提醒自己,要逐步地脱离对它的依赖,坚定意志,争取独立行走。我不依赖他人,包括这可爱的助步器。终于有一天,我试图离开助步器单独行走并作“跑步”状,于是自信心陡增,我终于有望在人生途中重新起步,行走如常。这是我个人学步的胜利——第一次学步,我全依赖母亲和姐姐,第二次学步,我不再依赖助步器,我以个人的决心和毅力规避了120急救车医生对我的警告,不坐轮椅!
然而,在我重新学步的路上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我,我不仅要学会走路,我还要如同往常那样登楼,甚至跳跃。我的左腿是“异物”在主持,它现在还不能听凭我的意识行动,例如上楼,我要用左腿支撑全身的重量,每登一步,疼痛,甚至出汗,但我必须登上层楼。数十年前朋友约我“再起楼台待月明”,我不能写《登楼赋》,但我要登楼读赋!
朋友们听说我晨运受伤,以为我“不服老”,须知我晨运长跑是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我不能因老而休!坚持源自我的意志。回想当年,从73岁到83岁,先后三次徒步登临岱顶,三次徒步(不用手杖,不中途休歇)步步踏过令人生畏的十八盘。回想当年,暴雨中两天走完梵净山的8000步台阶,经万卷书而逼金顶。这些对于今日的我,也许成了梦境。然而,登楼望月读赋,是我的新梦。远道而来的,作为高科技产品的非金属股骨头,你进了我的身体,我用血肉滋养你,你要适应我的体温、我的血压、我的心跳,更重要的,你要适应我的意志和我的毅力。
——2022年5月20日,术后三个月又一周。
原载《光明日报》2022年5月27日15版
登楼记
我骨折后手术,关闭了手机,电脑和座机也不用了。为了康复和静养,我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包括亲友的询问和关切。因为这突然的灾难有点特殊,说严重点,安危未卜,未来难料!我无心也无力回应关心我的众人。手术获得成功,伤情渐趋稳定,为向亲友通报病情,我先后写了两篇短文:《换骨记》和《学步记》。这些文稿,因为伤后不能启用电脑,是以手书的方式写出,再请远方的朋友转换成电子文本发到报刊的。随着手术的成功,我对康复有了信心,当时为自己定的目标不仅是重新站立,也不仅是重新学会行走,最终的目标是:登楼。这有点难,但再难也要争取。于是萌发了写第三篇伤痛记,即《登楼记》的想法。
我们长期都是两个老人独住楼房,是“空巢二老”,身边别无他人陪护。手术后,我思考再三,决定不按照医生的建议进康复医院。当时我已满九十岁,老伴素琰也近九十岁了,我若再进康复医院,她单独一人在家,我又怎能放心!为图清静,也决心不再请护工和全日制保姆。住屋就是我的康复医院,我们争取做到生活自理——这当然有点难,甚至有点冒险。于是当时就定了如今的格局:她住原先的二楼不动,我因为不能上楼,改在一楼客厅临时搭了单人床。一楼有卫生间,新安装了淋浴器。我在医院时已经能够简单走动,也能自行梳洗、刮胡子,后来是独立沐浴。我决定居家康复,不再折腾了。遵医嘱,在家中继续做康复运动。
这种复杂艰苦的康复运动,我在《学步记》中亦有叙述,这里不再重复。重新学会行走有难度,我逐渐地在进步。医生怕我过度依赖助步器,要我逐渐摆脱这种依赖,我努力做到。有一天学行走,我高兴地把助步器举过头,像是举重,以示庆祝。医生见我如此,也是不离不弃地步步“紧逼”——他担心我满足于平地行走,不再前进,他进一步要求我学登楼!家里上下有三道楼梯,伤后康复中,我一步也未登过楼。有过手术经验的人都知道,术后首先是站立难(有的病人是手术后站不起来,卧床,坐轮椅),站立后,接着是走步难,最难的是重新学会行走后的登楼即登高难。
我的手术主刀医生“心狠”,对我是绝不马虎。医生指着楼梯,要我在一层第一、第二阶的楼梯前后上下踏步!当初在病院,我被医生“强迫”着(半扶半抱地)离床站立,已是相当地艰难了,如今要我用体内新植入的人造骨承受全身的重量上下挪动!我强迫自己做了,只一步,就是刺骨痛,就是一身汗!每天,我练习行走的最后一个节目,就是这样上下挪动以锻炼我的腿!我只能是忍着剧痛勉力为之,出汗即止。这是术后康复最难的一关。我坚持了,但进展缓慢。几天下来,也就能在楼梯底层的一步之间上下挪动!
直到有一天清早,老伴下楼后给我留纸条:“我不舒服,上去休息了!”我见了纸条心里一惊,怕她出事!在平日,她“眼瞎”,我“耳聋”,两人不能用手机,也不靠电话,全凭直接沟通。遇此情景,我要弄个究竟,除了上楼,别无他法!奇迹就这样于不经意间发生了!平时视为畏途的楼梯,顷刻间被我征服了!从一层到二层,上下约二十步的台阶,一下子被心急如焚的我踩在了脚下。我梦寐以求的、极难的康复第三关——登楼关,居然被我不经意间做到了。
在《学步记》的最后,我忐忑地说过我预期的目标:登楼。我还说,登楼不敢写赋,而只是读赋。这里我埋下了伏笔。我未曾明说,其实我想到了已是经典的王粲的《登楼赋》。我可以读赋,但不可以写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坊间流传的李白在黄鹤楼不敢吟诗的“八卦”。古人尚且如此,我何德何能?所以,我给自己留下了台阶。关于王粲,这里不妨啰唆几句:王粲(177-217),字仲宣,汉末文学家、诗人,少时才思敏捷,在“建安七子”中与曹植齐名,因写《登楼赋》而名满天下。因为王粲有赋在先,故我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王粲有赋在上头”!
公元2022年某月某日,我伤愈后登二楼看望同为病人的老伴,不经意间竟完成了视为畏途的、骨折康复的最后一道关口——以新植入的“他物”承载我全身的重量,登上了居室的顶楼。我为自己欣喜。我于是能够静下心来,检点自己的过失,为自己雪后晨练的失足、为给家人和朋友带来不安和烦恼而自责!此时此刻,诵读前人的经典名句,仿佛是前贤在为我咏叹:“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我拟议中的“伤痛三记”的第三记《登楼记》,今日终于“杀青”。我于是放下了心中的块垒。我是一个不愿,而且很少谈论自己的人,此文我本已放弃写作。初衷是我不愿浪费自己和他人的时间,再来絮叨自己的“不幸”遭遇。世间万事万物,从宏观上看,个人总是渺小。在你是天大的事,在别人却如同草芥。何况人类如今面对着更多的,甚至是无穷尽的灾难!《登楼记》的写作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被我强制地放弃了。
春节期间,友人来访,告以近期写作计划。友人力劝曰:“务必写出。”不可违,于是命笔。
——2023年2月4日,癸卯立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原载《光明日报》2023年2月24日15版
作者简介
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著名当代文学研究学者,新诗理论家、批评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1955年从军队复员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60年毕业留校担任文学理论教师。1977年后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新诗的教学、研究工作。曾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顾问。
著有《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1898:百年忧患》《中国新诗史略》等专著十余种。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丛书》(10卷)、《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1卷)、《百年中国文学经典》(8卷)、《中国新诗总系》(10卷)、《中国新诗总论》(6卷)等多卷本丛书。晚年,除新诗批评研究之外,专注随笔散文写作,有《世界留言》《流向远方的水》《永远的校园》《咖啡与茶》《觅食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