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前林:是否属于“不谋而合”?——刘宗周与王一庵、王塘南“意”论之学术承继与思想异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10 次 更新时间:2024-04-04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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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前林  

 

摘 要:刘宗周不似朱子训“意”为“心之所发”,而是训为“心之所存”,当时以及后世儒者对此争议颇多,分为质疑批判派、搁置不论派、维护支持派。黄宗羲和董玚作为维护支持派的代表,指出先师训“意”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泰州王一庵之“意”论“不谋而合”。刘宗周没有接触过王一庵关于“意”的理论,但是他受过泰州学派王艮(一庵之师)的影响;对于另一位言“意”与刘宗周相近的江右王门学者王塘南,亦无文献证明他个人对于刘宗周“意”论的启示,但刘有取于王塘南所在的江右学派(比如邓定宇)是确凿的。刘宗周之“意”较之于王一庵、王塘南,理论内涵更为丰富与广阔,不仅是心之本体,同时具有天道依据,“意”之生生以及以“气”论“意”皆是其特色所在。

 

关于“意”范畴,在中国传统思想史上大致有以下四层含义:一为意义之意,言意之辨中的意即属此义。二为意念之意,即念虑、念头,许多思想家将意念并举,意即念,念即意。比如在朱子、阳明思想中,意皆作为“心之所发”而有意念之义。三为意志之意,主要侧重于意之专主性与定向性。四为“意根”之意。此“意”处于本体地位,具有超越动静、有无、绝对至善的品格。综而观之,前三种“意”之含义在不同思想家的话语体系以及理论系统之中屡被提及、使用,而本体之“意”则甚少提及。所以当明末大儒刘宗周以“心之所存”来训“意”,将其提升到本体地位而超越“心”“良知”等范畴时,当时及后世学者大多持惊讶、怀疑、不置可否以及批判的态度,认为其不过是标新立异之举。不过亦有刘宗周弟子董玚与黄宗羲维护先师,他们为“意为心之所存”的解释列出旁证:即先师所论之“意”与泰州学派王一庵(1503-1581)“至理所在,不谋而合”【1】。实际上,除了董、黄二者所指出的王一庵之“意”以外,江右王门学者王塘南(1522-1605)同样以“心之主宰”“心之所存”训“意”。

那么,刘宗周“意”论是否与王一庵、王塘南有学术承继关系,即刘宗周之“意”论是否有取于王一庵、王塘南,刘宗周是否曾经接触过王一庵、王塘南关于“意”的论述?借用黄宗羲的话头,是“谋”还是“不谋”?此外,刘宗周“意”论与王一庵、王塘南所论是否相同,是“合”还是“不合”?这两个问题即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主题。

一、刘宗周之“意”的提出及社会反响

刘宗周于五十九岁之时提出诚意说。他以对“意”范畴的重新诠解为核心,将“诚意”工夫上升为诸工夫之首。

1、刘宗周之“意”的内涵。

第一,“意者,心之所存”【2】。刘宗周主张以“所存”训“意”,反对朱子以“已发”训“意”。《大学》解释“诚意”时有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刘宗周以“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来证明“意”为“心之所存”,认为好善恶恶之好恶如同好好色、恶恶臭之好恶,它们虽有两种情状,但实则好善即恶恶、好好色即恶恶臭,皆是“意”作为内在超越本体的体现。第二,“虚灵(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3】。刘宗周经常通过三个比喻来揭示“意”之主宰定向作用:指南针之喻、舟舵之喻与天帝之喻。“意”如天之帝、舟之舵、指南针,对人的意识念虑起着定向的作用,进而延伸到对人在独处、家庭、社会中种种具体行为的导向作用。第三,生生义。刘宗周将心比喻为谷种,仁即是生意,是使种子生发的基础与依据。没有仁,没有这点生意,种子即为死种,谈不上生根、发芽,更谈不上枝叶与果实。他进一步言之,此生意即心之“意”。若没有心之“意”,心亦为死心。第四,浑然至善义。“意”作为本体范畴,并非空洞无物,本身具有绝对至善的品格。意之本来面貌如此,而非经实地修养工夫后如此。意本来即至善,并非为善去恶之后才达到诚的状态。而此意之至善如何得到证明?即从好善恶恶看出,好必于善,恶必于恶,正见意之至善。第五,“妙于有无之间”【4】。作为本体、超验范畴的“意”并不可以“有”言,亦不可以“无”言。以“有”言则泥滞于“有”,成为有限的、有规定性的存在,有将“意”降格为意见、念虑之危险。以“无”言则泥滞于“无”,有邻于佛氏之危险。第六,动而未尝动,静而未尝静。刘宗周由意之好善恶恶的性质、功能得出其乃心之初机,乃惟微之体。由《易》之“动之微”可知,意乃动而非动,静而非静,不滞于动或者静。

2、当时及后世学者对刘宗周之“意”的态度。

对于刘宗周关于“意”的别具一格的丰富解释,在当时及后世争议颇多,可以分为以下三派:质疑批判派、搁置不论派、维护支持派。

第一,质疑批判一派,当时学者有董标、史子复等,现代学者则属熊十力、牟宗三。董玚有言:“子以‘意为心之所存’,其论似创,当时学者如董标、史孝复辈,惊为异说。”(史孝复即史子复)51642年,刘宗周与董标之间有关于心意的十个问答,形成《答董生心意十问》,其间刘宗周就意之有无、意之动静、意与心、意与念、意与无意、诚意工夫等问题进行了回答。又有《商疑十则,答史子复》篇,史子复从文本、义理两方面来阐明刘宗周所言之“意”既无经典文本依据,于义理又会陷入逻辑不通的困境之中。面对史子复关于“意”及“诚意”的种种质疑,刘宗周一一予以解答。熊十力对刘宗周“意”论有直接批判。刘宗周以“意”为好善恶恶,如好好色、恶恶臭,此好恶属于“性”。熊十力认为其乃好恶之情。此好恶之情是由与形骸俱起之习气所形成,随物而迁,没有真性,没有大明或良知作为主宰。故以此言心之最初之几则不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刘宗周“知藏于意”进行了驳斥。牟宗三则认为,刘宗周建基于“意”之独特解释基础上的对于阳明良知说的批判,多属“横破”,他指出,刘宗周之“意”只是“意”之解释的众多可能性之一,刘却执定于此来驳斥阳明不符《大学》原义,实属荒唐,毫无道理。

第二,搁置不论一派,其子刘汋及弟子恽日初、陈确、张履祥皆属此列。他们或者不认可,或者对于刘宗周观点心存疑虑,但出于对父亲以及老师的尊重,并没有明确直接地质疑与反对,而是采取搁置不谈的态度。刘汋在父亲去世之后辑录其遗书,董玚曾将刘宗周的底本与刘汋的录本相比对,底本有“在心为意,在意为知,即知为性”,录本则为“存心为知,即心为性”,其中的“意”字被删除了。对此,黄宗羲言:“伯绳辑遗书之时,其言有与洛闽龃龉者,相与移书请删削之,若惟恐先师失言,为后来所指摘,嗟乎,多见其不知量也。”【6】恽日初(字仲升)乃刘宗周的高弟之一。在刘宗周去世之后,他常常去山阴哭祭,并为先师写了几十万字的行状,可谓情谊至深。但他却对刘宗周所说“意为心之所存”不甚认同,所以并未在行状中提及,其《刘子节要》中对“意”同样略而不谈。陈确为刘宗周又一高弟,他在《与刘伯绳书》中言:“弟于先生,无言不悦,惟诚意、已发、未发之说虽极精纯,然弟意欲且存而不论。”【7】他辑选了蕺山先生语录中最为切合己心的语录,编成《山阴语抄》,而谈论心、意、知、物、已发、未发的内容却未辑入。在他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中,“意”也不是一个超越动静、有无、先后、善恶的超验概念,而是属于经验层面。关于张履祥,姚名达《刘宗周年谱》“先生六十七岁”条记载云,十一月刘宗周有答张考夫(履祥)书,解释进退之深意,同时又说“《大学》诚意之关,正是所止之地,静定安虑,总向此中讨消息”,但“张生不之信也”【8】。张履祥说:“窃谓‘诚意’二字,‘意’字不必讲,只当讲‘诚’字。”【9】刘宗周后期思想中的核心概念被张履祥放在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位置。同时,“意”之内涵亦发生了变化,他将“意”定义为人之“情”,此情已非绝对至善之本体,而是有善有恶的普通情感。

第三,维护支持一派,如董玚、黄宗羲等。他们二位在大多数学者认为刘宗周此解为标新立异的惊人之举时,给予维护,指出先师的解释并非孤例。由此亦显示出古人与今人思维路向不同,今人之学问价值很大一部分经由是否创新来证明,而古人往往以是否遥契先哲精神为出发点。董玚《刘子全书钞述》言:“距子辞世三十八年,得泰州王氏门人王一庵先生栋《遗集》二册读之,内有《会语》及《诚意问答》,所言与子恰合。”【10】《刘子学案序》中又有:“惜闻者之徒守旧说而不能深求其在我,博考于诸儒,漫然疑先师之说,而不知前此已有不谋而同焉。”【11】黄宗羲同样述及一段史实:刘宗周所谓“意为心之所存”的思想,“泰州王栋已言之矣”,然“师未尝见泰州之书,至理所在,不谋而合也”【12】。他们从遥契先哲的角度对于刘宗周之“意”论给予支持。尤其黄宗羲,他不同于张履祥的“不之信也”与陈确的“存而不论”,他对刘宗周诚意思想十分认同,并在其受到忽视或质疑时积极地进行论辩,认为刘汋“不知量”、恽日初“成局之未化”等。

二、谋与不谋:刘宗周之“意”与王一庵、王塘南是否有学术承继关系?

由上文可知,在刘宗周关于“意”的创新解释提出之后,质疑批判者有之,搁置不论者有之,维护支持者有之。黄宗羲作为第三派的代表,他通过指出刘宗周之意与王一庵之意“至理所在,不谋而合”来说明,刘宗周的思想并非天马行空、凭空臆造,在此之前,亦有别的思想家持此观点。那么,刘宗周之“意”与王一庵之“意”是否有学术承继关系?是否如黄宗羲所言属于“不谋”(即刘宗周未读一庵著作且思想未受其影响) 与另外一位言“意”与刘宗周相近的思想家王塘南是否也是属于“不谋”?刘宗周之“意”论有无其他思想来源?下文将尝试解答之。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王栋(字隆吉,号一庵,师从于王心斋,属泰州后学)。在主倡良知现成说的泰州学派中,王一庵的学术路向显现出迥然不同的特征。他对率性自然的思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正,其主意学说的提出即为修正理论的反映。一庵先生言:“旧谓意者心之所发,教人审几于念动之初,窃疑念既动矣,诚之奚及?盖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13】王一庵认为解“意”为“心之所发”,在念头发出来以后再做克治工夫,难免物化神驰,难以下手,倒不如在根源处做戒慎恐惧工夫,先立起这主宰,则应对万变而从容自若,所以他训“意”为“心之主宰”。又有“大学诚意本说心之主宰,主宰一定,自无邪私物欲可干,此先天易简之真机,不俟去而欲自不侵,不待防而私自不起者”【14】。可见他与刘宗周论“意”的思路与内涵皆十分相似。但是翻阅《刘宗周全集》,却未发现有文献证明刘宗周曾经接触王一庵的观点,甚至在其语录、书信、文章等中没有出现过王一庵的名字。从这点来讲,应如黄宗羲所言之“不谋”。如果的确接触过一庵“意”论,耿介正直的刘宗周不会避而不谈,他最终以绝食、以生命来践行自己的君子理想,更何况是吸收别人观点而已。况且他多次提到濂溪、张载、二程、朱子、阳明等思想家,也并未因为某些观点的相似而回避不谈。

因此可以判断,刘宗周没有直接接触过王一庵的思想。不过仔细考察,其“意”论与泰州学派之王心斋(1483-1541)(王一庵之师)还是有关联的。刘宗周对阳明后学的批判主要集中于王龙溪、罗汝芳、周海门等人,对于王心斋则比较欣赏。《明儒学案师说》有“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心斋言悟虽超旷,不离师门宗旨。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15】概言之,刘宗周“意”论对王艮思想的吸收主要是两方面:一是“诚意”工夫方面。二是“无意”之自然之乐方面。刘宗周认为:“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曰:‘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予请申之曰:‘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齐治平之为末。’”【16】他在王艮淮南格物说的基础上,将工夫由“身”收敛到“意”的范围之内。王艮又有:“戒慎恐惧,诚意也”【17】、“大学工夫,惟在诚意”【18】等语,对于《大学》诚意思想亦有发明。

此外,王艮《与俞纯夫》言:“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良知一点分分明明,亭亭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经纶变化而位育参赞者,皆本诸此也。”【19】王艮指出,到得一定境界,良知自然而然立得主宰,无须安排思索,无须刻意人为,则天下经纶变化、位育参赞皆自然合宜。刘宗周在《人谱杂记》之《体独》篇中记录了此条,并在此条之后又辑录周子“主静立人极”、朱子“略绰提撕”又“非全放下,终难凑泊”、司马光念“中”、程明道“澶州修桥”事,来表达“不着意”之义。刘宗周在其“意”论中,也表达了相似的道理:“圣人学问到此得净净地,并将盘子打碎,针子抛弃。所以平日用无意功夫,方是至诚如神也。无声无臭,至矣乎!”【20】他以指南针与盘子为喻。圣人学问到此则通透自然,并不需要盘子也不需要针子,不须勉力而行则自然好善恶恶。圣人也并不是刻意、有意地去打碎盘子、抛弃针子,若是如此,则又是另外一种执著。在此自由境界之中,盘子不打而自碎,针子不抛而自弃,此即“无意”。“无意”当然不是指没有意作为主宰,亦不是指此意没有至善之道德内容,而是没有执著,不执著于念,不执著于思,不执著于意,这是道德修养之理想境界,是心灵自由境界,同时也是乐的境界。刘宗周对于王心斋之《学乐歌》颇为欣赏,《寻乐说》云:“近儒王心斋先生所著《学乐歌》则曰:‘人心本是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自然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又曰:‘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可谓一箭双雕,学乐公案,满盘托出”【21】,后文又有“不若心斋尤为稳当”【22】之语。《学言上》讲“孔颜乐处”之后,有言“后儒王心斋著《学乐歌》,颇足发其蕴”【23】。

其次,再论王塘南(王时槐字子植,号塘南,他师从于刘两峰,属江右学派)。

王塘南作为江右学派中的一员,与罗念庵、聂双江等学者的思想有诸多不同,但对良知现成说的反对则为一致。他对率情任性之行为有诸多批判,并主张用切实工夫,但又反对罗念庵等于未发之中上用功,认为此乃头上安头之举,所以他提出“透性研几”说,在其“透性研几”说中,“意”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他讲:“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几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24】刘宗周曾经简要地提到过王塘南,《师说》云:“赵、王、邓三先生,其犹先生之意与?”【25】,其中王即王塘南时槐,这说明刘宗周听说过塘南或者阅读过他的著作,但所受影响,远不若刘宗周屡屡提到的周敦颐、张载、二程、朱子、王阳明等。

虽然没有文献证据证明王塘南与刘宗周于“意”论方面的承继关系,但是其所在的江右学派对于刘宗周“意”论的影响是确凿无疑的。同刘宗周思路一致,江右学者并不认可良知现成说,他们指出于本体上用功的重要性,认为应该仔细葆养、培护此未发之灵根,比如聂双江之良知归寂说、罗念庵之收摄保聚说、邹东廓之戒慎恐惧说等。刘宗周对江右王门学者表达了赞赏。《师说·邹东廓守益》云“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谨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26】刘宗周之“意”论,同样主张在意根处(本体处)用功,他区分了工夫之“先手”与“后手”:于一念未起之先,便时时戒慎恐惧,一立立定,防患于未然之际,此为“先手”;若舍弃在渊渊静深之处做存养葆任工夫,而用功于思虑纷起之后、泛应曲当之间,此为“后手”。刘宗周提倡“先手”工夫。

以上讨论了刘宗周“意”论之工夫思路有取于江右学者,具体到“意”之内涵界定,江右邓定宇的影响乃其中之一。刘宗周曾屡次提到邓定宇,说明他对邓为人、为学的了解。仅黄宗羲编《明儒学案·师说》中即有三处:另在《人谱杂记》《论语学案》《学言》中皆可窥得邓定宇之踪迹。邓定宇有“心是天,意是帝”之言,在他看来,天之主宰曰帝,犹心之主宰曰意。刘宗周在论述自己的思想时亦曾引用此言:“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不是以意生心,故曰本。犹身里言心,心为身本也。邓定宇曰:‘心是天,意是帝’。”【27】同时,他自己也有与邓定宇相似的比喻式表达:“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28】邓定宇又有关于“生意”的说法:“仁乃人之生意,有此生意,人才成得”【29】,刘宗周则进一步提出“心如谷种,仁乃其生意,生意之意,即是心之意,意本是生生,非由外铄我也”【30】。较之邓定宇,刘宗周言“意”更为显豁明了,直提仁=生意=心之意,将“意”本体之生生义纳含其中。

除了泰州以及江右之外,刘宗周“意”论之思想渊源还包括朱子与胡居仁。刘宗周指出:“胡敬斋先生曰:‘心有专主之谓意。’朱子释《训蒙诗》曰:‘意是情专所主时,’近之。《大学章句》以心之所发言,恐未然。愚谓敬斋亦近之,而未尽也。”【31】刘宗周论“意”有取于朱子与胡居仁,而又超越于二者。“心有专主之意”与“情专所主”之意皆突出了意对于其他意识活动的制约与导向,即起到一种潜在的引导作用。比如朱子在别处又讲到情与意之间的关系:“情是性之发,情是发出恁地,意是主张要恁地。如爱那物是情,所以去爱那物是意。情如舟车,意如人去使那舟车一般。”【32】他将二者之关系比喻为舟车与使那舟车的关系。但是,无论是朱子还是胡居仁训“意”,皆是“近之”而“未尽”。他直接点明胡居仁之“意”指专主,但仍然是逐物心,因为此有意乃是经过收摄聚敛之后而达到的一种状态、效果;《大学》之意则为好善恶恶之意,是其固然如此、自然如是。而且,《大学》之意乃好善恶恶之意,本身即具有至善的内容,它自作主宰,自己即是一切思想与行为的根据,本身即具有指向性。譬如他的指南针之喻,意之好善恶恶即如指南针必向南。但是胡居仁之意自身不具有好善恶恶的至善品格,所以它没有恒一的方向,主敬当然是“意”,但是意在于声色货利也是“意”。

三、合与不合:刘宗周与王一庵、王塘南之“意”论是否内涵相同?

刘宗周释“意”为“心之所存”,此其不同于先儒之处,黄宗羲将其列为蕺山思想的四大创新点之一。除刘宗周之外,另有胡居仁、李经纶、庐宁忠、王一庵、王塘南、邓定宇等思想家也以“意”为“心之所存”或“心之主宰”,似与刘宗周言“意”相近。下文将重点论述刘宗周之“意”与泰州王一庵之“意”是否相合?与江右王塘南之“意”是否相合?

首论王一庵。王一庵有言:“盖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33】很显然,他与朱子、阳明论“意”为“心之所发”有很大不同,与刘宗周颇近之。具体而言,他所言“意”与刘宗周言“意”有何异同?

相同之处包括以下三点:第一,二者皆以“意”为“心之主宰”。王一庵指出,此意亦可称之为主意之意。人心之所以能够应对外在事物的千变万化而无所差失,就是在于此心之主宰——意。他从文字的象形结构来解释意:“意字从心从立,中间象形太极圈中一点,以主宰乎其间,不著四边,不赖倚靠。”【34】他认为,圣与狂的区分即在于此意之诚与不诚。若能够于此端倪灵根之处加以戒慎恐惧之功,则所思、所为皆自然而然符合中道,此为圣路;若是对此主宰不加审慎存养,而于念发动之后用功,则难免物化神驰,莫措其手,此为狂路。刘宗周亦以“意”为“心之主宰”,他曾用指南针、柁来比喻意对心的主宰作用。第二,二者所言之“意”皆具有善的道德内容。胡居仁虽然也以“意”为心之主宰,但是“意”本身并不具有善的道德内容。王一庵与刘宗周则不是如此。王一庵言“意”之“定向而中涵”、人能“应万变而不失,只缘立得这主宰于心上”,皆说明了“意”的定向作用。“意”本身所包含的道德内容即决定了意的发用、显现的方向。王一庵之“意”并非盲目冲动的非理性,由于以善为道德内容,所以其发用流行也是有定向的。刘宗周所言“意”之好善恶恶也是由意的至善本质所决定。第三,二者释“意”皆与“独”相关联、释“诚意”皆与“慎独”相关联。王一庵指出,“独即意之别名”【35】“以其寂然不动之处,单单有个不虑而知之灵体,自做主张,自裁生化,故举而名之曰独”【36】。如果稍微掺杂知识见闻、情感利害的计较,不是依凭本心判断、行事,即是有所商量、倚靠,也不能称之为独了。刘宗周中年以“慎独”为宗旨,晚年又倡“诚意”之学,“诚意”之学是刘宗周“慎独”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他曾有言,因“意”之善必好,恶必恶,虽有好恶两种情状,但是实际上具有一种指向,实际上是对一般意义上的好与恶的破除,所以名之曰“独”。

但是他们的解释也并不全然相同。第一,王一庵言“意”更多地局限于心,但是刘宗周“意”的范畴与天、道相通,具有了更为广阔的意义。王一庵主意说旨在救正阳明后学中出现的一任良知妙用自然来去、以致率气任情之风。他认为,那些整日号称良知妙用、性天流行的人,看似率真,实则与告子之徒并无二致。他们的思路做法危害甚大,“坑陷多少有志好学人豪,鹘鹘突突,撞入其门”【37】。所以他主张精细入思,于微小处、端倪处毫不疏忽与懈怠,故而提出“主意说”。刘宗周诚意思想虽然也是在对阳明良知学的批判中发展、建立起来,但是他不仅仅局限于此,而是有一个从天道到人心的过程,即“意”具有天道论基础。刘宗周言“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真止;定静安虑,次第俱到。”【38】“诚体”即天道,“意”之至善承自“诚体”。在此理论框架之下,天道与人心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正如张学智先生所言:“刘宗周提出‘意’字,直剥落至心之最精微、无可逃遁处,使理学最注重的道德修养的根据,安放于稳固之地,并从天人合一角度,作了广泛论证。”【39】第二,刘宗周论“意”与“气”相关联,并通过“心之中气”与“心之余气”的区分将“意”与“念”区分开来,这是王一庵著述中所未曾谈到的。正因为他大量地谈到气,并以之释性、释意、释志(心之根气),所以有的学者将他归于气学与心学的结合一派【40】。刘宗周指出,天有春夏秋冬四时,此为天之德;人心有喜怒哀乐四气,此为心之德。心之中气——意——即由喜怒哀乐四气循序往来所呈现,若是有所偏滞与执著,则为心之余气,则为念的产生。可见,他在讲心气的时候,同样是有天道依据。第三,刘宗周论“意”上通天德,且此天德具“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之义,故上承天德之“意”也不仅仅是主宰,而且具有了生生不息之流行义。此生意乃生生立命之本,有此生意,方会生根发芽,生枝生叶,开花结果。同时,人心本来完满具足,其生意周流不息。在这种状态中,个体之喜怒哀乐、动容周旋皆符合中道,无有过不及之弊。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沟流通畅,从而达至天地万物一体境界。生生义在王一庵论“意”时则未含括其中。

再论王塘南。王塘南有言:“此心之生理本无声臭,而非枯槁,实为天地万物所从出之原,所谓性也。生理之呈露,脉脉不息,亦本无声臭,所谓意也。”【41】塘南所言之“意”与刘宗周之“意”又有何异同?

二者之相同之处包含以下几点:第一,二者皆以“意”为无声无臭,但又指出此无不为虚无,故不属于“有”,亦不属于“无”。刘宗周言:“意无朕,正是天载之无声无臭处。”【42】王塘南亦有:“生理之呈露,脉脉不息,亦本无声臭,所谓意也。”【43】此处的“无声臭”不是指虚无枯寂,旨在于说明“意”之不落于可睹可闻、偏滞不化之形气。“意”并非限定于某一事物,而是无形无迹。第二,刘宗周与王塘南皆指出“意”具有生生义。刘宗周指出“只此一点微几,为生生立命之本”,且以“米之生意”指示意之生生义。王塘南著述中则多处可见“脉脉不息”“生生之密机”“生生之真几”等语。第三,二者皆重点将“意”与“念”进行了区分。刘宗周指出,“意”乃“心之中气”,“念”乃“心之余气”,意无起灭,念有起灭,意乃未发,念乃已发。王塘南认为,“意”同样也是一“念”,但属澄然无念之念,“乃念之至微”【44】。“意”是生生不息之几,不可以动静言,“念”则断断续续,转换不一。

不同之处主要包括:第一,刘宗周之“意”属先天本体,王塘南之“意”属后天。王塘南认为此“意”“正所谓生生之真几,所谓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此几更无一息之停,正所谓发也”【45】。“意”属已发,那么与“念”的区别又在何处?王塘南认为,念是“发之标末矣”【46】,即发之粗,意则为形气未染着时的已发状态。澄潭之水之至平至细犹如意之生生不已,急滩迅波则犹如念之忽断忽续。第二,刘宗周之“意”之好恶乃性光呈露,王塘南之“意”乃性之呈露。刘宗周在《学言下》中有:“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47】王塘南则有“此心之生理,……,所谓性也。生理之呈露,……,所谓意也。”【48】前者之“意”实含性体义,若转换说法,亦可为“好恶乃意之呈露”。意即是心体,又是性体。王塘南之“意”与“性”相比,则稍低一层,乃“性”之显现。“性”生生不息,“意”亦是生生不已之真几。刘宗周之本体为“意”,王塘南之本体为“性”。第三,由于对“意”的解释不同,所以二人所言工夫亦有所区别,刘宗周之“诚意”即葆任意体这个灵根本身,而王塘南所言“诚意”则在后天之意(性之显露)处着力,从而透悟先天之性,当然此与念头起后进行克治的后手工夫不同。

四、结语

通过上文考察可知,刘宗周与王一庵、王塘南所论之“意”不是“不谋而合”,也不是“谋而不合”,正是处于“谋与未谋、合与不合”之间。刘宗周虽然没有读过王一庵的著作,对于王塘南的理论观点也没有更多阐述,但是他的“意”及“诚意”学说皆受到王一庵所在的泰州学派(王艮)以及王塘南所在的江右学派的影响,尤其是江右学派,其间江右邓定宇对于刘宗周之“意”的界定确有启发。刘宗周言“意”与以往思想家相比较,具有更为丰富与广阔的含义,“意”不仅有专主义、主宰义,而且本身即是主宰之根据;“意”不仅局限于心内,而且上通天德、天道;“意”不仅是心之本体,同时其体现了“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之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境界。同时,刘宗周针对朱子逻辑在先的理气观,提出“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气。乃气立而理因之寓也。”【49】将“气”的地位加以提升,并以此来诠释“意”“念”等心性范畴,这其实是对治晚明心学虚玄之弊的又一个重要努力方向,对于“气”的重视则意味着对于“器度”“工夫”以及“经世致用”等“实学”一面的关注。

刘宗周“意”论内涵丰富且独特,但其历史存在可谓昙花一现,之后并无传承,远不如阳明后学对阳明“良知”学说多维发展的盛景。首先,刘宗周诚意说提出的时间正是明朝即将覆亡之际,之后心怀天下苍生的思想家们在思索明亡原因时,许多人将其归之为心学空虚之弊,故而开始极力提倡躬行实践、经世致用,忽略甚至反感心性等形上思辨,实学思潮在此时蔚然发展,刘宗周侧重于心性领域的诚意说则渐渐不被人们提起。其次,清代初期,程朱理学取代陆王心学而重新兴盛起来。在此朱学占据主流的大背景下,朱子解“意”为“心之所发”则更容易获得认可,而刘宗周“意为心之所存”的独特解释则逐渐被淡忘。第三,刘宗周之“意”及“诚意”理论,辨析意、思、念、志、知、心、情等概念十分细密繁杂,本身不容易被门人弟子们所了解、继承与创发,况且单就数量而言,蕺山弟子比之阳明弟子少了很多,这些都不利于“诚意”思想的传播与发扬。因此,从明代初期胡居仁开始,经由王阳明、王一庵、王塘南等思想家所提倡之主意一脉,在刘宗周这里集大成亦在这里落下了帷幕。但是,刘宗周“意”论以及“诚意”之学中所倡明的扎实践履、严密用功等主张被刘宗周弟子们所继承,这在黄宗羲、陈确、张履祥等思想家身上皆可看到这一点。易言之,他们没有将理论本身发扬光大,但理论之中所蕴含的精神却在后学思想中熠熠生辉,正所谓未得其“迹”而得其“神”也。

 

注释

1 黄宗羲:《先师蕺山先生文集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1页。

2 刘宗周:《学言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0页。

3 刘宗周:《会录》,《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517页。

4 刘宗周:《答董生心意十问》,《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37页。

5 董玚:《刘子全书钞述》,《刘宗周全集》第六册,第661页。

6 黄宗羲:《先师蕺山先生文集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第52页。

7 陈确:《与刘伯绳书》,《陈确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471页。

8 姚名达:《刘宗周年谱》,《刘宗周全集》第六册,第472页。

9 张履祥:《书某友心意十问后》,《杨园先生全集》,中华书局,2002年,第596页。

10 董玚:《刘子全书钞述》,《刘宗周全集》第六册,第661页。

11 董玚:《刘子全书钞述》,《刘宗周全集》第六册,第691页。

12 黄宗羲:《先师蕺山先生文集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第51页。

13 王栋:《会语正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十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54页。

14 王栋:《会语》,《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76页。

15 刘宗周:《明儒学案师说》,《刘宗周全集》第五册,第524页。

16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48页。

17 王艮:《答问补遗》,《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二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十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21页。

18 王艮:《答问补遗》,《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二卷》,第22页。

19 王艮:《与俞纯夫》,《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二卷》,第28页。

20 刘宗周:《答董生心意十问》,《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40页。

21 刘宗周:《寻乐说》,《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289页。

22 刘宗周:《寻乐说》,《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290页。

23 刘宗周:《学言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75页。

24 王时槐:《与贺汝定》,《王时槐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1页。

25 刘宗周:《明儒学案师说》,《刘宗周全集》第五册,第528页。

26 刘宗周:《明儒学案师说》,《刘宗周全集》第五册,第528页。

27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47页。

28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42页。

29 黄宗羲:《江右王门学案六》,《明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491页。

30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68页。

31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41页。

32 朱熹:《朱子语类》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95页。

33 王栋:《会语正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54页。

34 王栋:《会语正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55页。

35 王栋:《会语正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55页。

36 王栋:《会语正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55页。

37 王栋:《会语续集》,《一庵王先生遗集二卷》,第92页。

38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53页。

39 张学智:《论刘宗周的“意”》,《哲学研究》1993年第9期。

40 蔡家和:《气质如何扯着性?——论刘蕺山〈论语·性相近章〉之诠释》,《浙江学刊》2018年第2期。

41 王时槐:《答贺汝定二首》,《王时槐集》,第376页。

42 刘宗周:《答门人》,《刘宗周全集》第三册,第343页。

43 王时槐:《答贺汝定二首》,《王时槐集》,第376页。

44 王时槐:《答钱启新邑侯》,《王时槐集》,第363页。

45 王时槐:《答钱启新邑侯》,《王时槐集》,第363页。

46 王时槐:《答钱启新邑侯》,《王时槐集》,第363页。

47 刘宗周:《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54页。

48 王时槐:《答贺汝定二首》,《王时槐集》,第376页。

49 刘宗周:《圣学宗要》,《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230页。

 

作者:冯前林(山西大学哲学学院)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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