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细节是指“细小的环节或情节”。在文学批评和研究当中,细节不仅指静态的“描写”,也包含动态的“叙述”,甚至是一个语词、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符号。没有细节就没有艺术。特别是在小说中,细节在塑造人物、制造悬念、推进叙事、呼应结构、深化主题、烘托氛围、介绍背景,以及引发读者思考等方面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细节可以揭示出小说的秘密。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如何在时间之流中呈现一定密度和频次的细节,是小说艺术成败的关键要素。在这里,所谓密度是指一个细节单元的体量,频次主要是指相同或相似细节出现的频率。
好的细节描写不是无原则的堆砌和罗列
一般而言,小说中的细节描写越丰富越好,但这并不等于无原则的堆砌和罗列细节。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从其倡导的“总体性”出发,认为细节应该是情节之中的细节,应该是为了塑造人物、书写命运而存在,否则就是“细节肥大症”。
所谓“肥大”不仅是细节的“量”的问题,还指细节所承担的功能及其艺术效果。就人物塑造而言,作家常常采取外貌、语言、动作等细节描写来塑造人物,但如果没有抓住人物性格的关键特征,再多的细节也无法掩饰人物形象的模糊和空洞。不少古典小说中人物外貌及景色描写,是从古诗词里拿来的意象,虽繁复,但意义不大,不仅无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反而因这种“堆砌”和“停顿”而影响了叙事的进程。当然,古典小说在塑造人物方面也不乏成功的例证。《水浒传》“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究其原因,还是作者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抓住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金圣叹曾经指出,同样是写水浒人物之粗鲁,鲁达是性急,史进是少年任气,李逵是蛮,武松是豪杰不受羁靮。这一评价真可谓“粗”中有“细”。
“细节肥大症”不仅是写作技巧问题,还是以何种姿态来面对人、书写人的写作伦理问题。很多推理小说的细节描写极其严密和精细,但很少能塑造出光彩动人的人物形象,根本原因还是没有把人物作为统率故事、细节的灵魂。
依靠“细节的洪流”成就别样的小说艺术
按照卢卡奇的理论,小说中的细节应服务于情节,情节服务于故事,故事服务于主题,并以此实现对纷繁世界的理解和把握。如何平衡时间之流中细节的“停滞”与叙事进程之间的关系问题?其实,近年来的一些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一直在试图摆脱历史叙事、时间叙事的束缚。一些作家抛弃了线性结构模式的时间序列性和故事的完整性、因果律等基本特征,展露出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努力和尝试。这从结构上对情节型、故事型书写模式进行了新的探索。
林白的长篇小说《妇女闲聊录》,以“口述”“闲聊”的方式呈现了王榨村的“人与事”“风俗与事物”,几乎完全是原生态的细节呈现。随意的“闲聊”,不仅让每一个普通个体“平等”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小说中“人物”“情节”与“故事”等概念,这都在悄悄地改变着小说的精神与形式。
也有一些作家采用了“暗渡陈仓”的方式,通过巨量的细节消解了时间性和因果律,叙事时间和小说情节被延宕甚至搁置。贾平凹的《秦腔》《古炉》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作者通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细节书写颠覆了“细节—情节”叙事模式。评论家南帆指出,所谓“细节的洪流”或者“剩余的细节”是说,“众多细节不再是悬念或者宏大叙事抛弃的多余之物,相反这是一种历史存在”。这种细节设置的体量与模式,与其书写的“泼烦日子”是相得益彰的。
再看看国外作品,卡夫卡的《变形记》用大量细节精细地描述了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的各种变化和感受。细节不为情节发展而设置,却有力地表现了主人公艰难的生存境遇和体验。“细节的洪流”就是小说的主体,细节本身具有了自足性。如果没有这些“细节的洪流”,读者无法“原谅”一位不交待格里高尔“为何变”“如何变”的作者。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数十万字,描写的时间却只有一天,充溢其间的是“细节的洪流”,包括情绪、感受、想象、无意识碎片等。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细节的洪流”?如何看待这些文学经典?如果抛开文学叙事背后的参照物——历史或时间,所谓细节与情节、故事之间的逻辑和因果律也就瓦解了,这些文本依靠“细节的洪流”成就了别样的小说艺术。
多频次细节可以塑造人物性格和凸显故事的象征意义
小说艺术常常通过调节相同或相似细节的出现频次来实现不同的艺术效果。美国文学评论家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写道:“对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理解了这种“重复”与“频次”,也就拿到了打开小说艺术的钥匙。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奥雷连诺上校反复制作又销毁小金鱼的细节,似乎在象征着人类永不停息地劳作、永不停息地抗争,但这种抗争又是徒劳的。这个多频次的细节描写实现了制造悬念、推进叙事、前后呼应的效果。
短篇小说由于篇幅限制,往往采用低频次细节描写,并将之设置在开头与结尾处。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开头和结尾几乎是一模一样。相同的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盲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区别的是,开头第一段中的“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在结尾处被替换为“也无所谓谁是谁……”这一细微调整,不但让文本意蕴有了轮回之感,小说主题也由具体的“一老一少”替换为“无所谓谁是谁”而增强了普遍性,哲思的意味更浓。
短篇小说也有高频次细节描写。这一类型的小说往往不是以故事的曲折复杂性吸引读者,而是靠深刻的洞察力和穿透力取胜。契诃夫《苦恼》中的马车夫姚纳和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都在反复地向别人倾诉孩子的离去。这种高频次细节描写与小说主题的揭示、深化基本是同频共振的。最为极端的大概当属鲁迅的《示众》,小说通过“伸”“挤”“钻”“堵”“挡”“塞”“打”“冲”“撞”等相似的高频次细节描写看客们的心理。
古典长篇小说中的个别故事单元类似于短篇小说,也常常采用高频次策略。比如,《三国演义》中的刘玄德“三顾茅庐”、《水浒传》中的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红楼梦》中的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等。这种高频次细节描写除了增强故事性之外,更多是为塑造人物性格、凸显故事象征意义而设置。
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对高密度、高频次细节的渴望,与人们认识世界的欲望和能力有着根本性联系。现在摄像机的像素越来越高、快门速度越来越快,物品的细部被拍得越加精细,微观世界也越加丰富。以此来看,如果以更加宏观或微观的视角来观测这个世界,人们对小说细节密度和频次的认知有可能被刷新,也许一个细节单元就是整个艺术世界。
(作者:李晓禺,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