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曾说:“20世纪是德勒兹的世纪。”可是,德勒兹是谁? 他做了什么? 说了什么? 知道并且能说清楚的人,确实不多。也许,正因为此,他也成了许多人青睐的理论“金箔”,虽然晦涩难懂,但只要用他的理论作包装,文章似乎就能闪闪发光。可是,沦为理论“武器”并非德勒兹的本意。
如何直观把握德勒兹的理论魅力? 如何将高深的哲学理论用于通俗的日常理解之中? 杜锺敏《欲望与归零——从西方后现代思想家德勒兹看人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即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杜锺敏强调,德勒兹希望我们不要把哲学看成一门学问。“哲学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为我们的人生提供另一种可能的思考模式。德勒兹的哲学,不仅是蕴含了他对宇宙人生的理解,同时也是他对自己所处时代的一种回应。
杜锺敏最为独特之处,便是将德勒兹与我们的日常人生相结合。她说,这本书写给“曾经以及现在,有过或者正在有着,对生命澎湃的向往,极度的不解,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答案的‘你’”。她试图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与哲学理论相糅合,以散文式的笔调书写切身感悟,在保留准确性的基础上化整为零,使德勒兹“高深莫测”的理论以一种真挚自然的方式婉转流出,既具深刻性又不乏亲切感。书中所论,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另一重视角,也为我们呈现了生命的其他潜在的可能。
“相对”才是真理
在哲学领域中,“对”与“错”作为一组反义词,蕴含探究真理与价值的核心课题,也是评判思想和行为准则的出发点。如今的信息化时代,个人化的评判标准被置入公开语境中,很多人总是有意无意间将个人标准上升为普世标准。由此,对同一事件的讨论,有时难免呈现出两极化的倾向,对错之争在社交网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内卷”与“躺平”的不同取向、“男性”与“女性”的性别议题、“正确”与“错误”的二极对冲。诸如此类,每一日每一秒都在不断上演。那么,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提出这一问题本身,就意味着提问者渴求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评判尺度。但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诸种现象与事件,并不存在绝对的“对”与“错”。
德勒兹说:“相对”本身才是真理(a truth of relativity)! 每个人都处于特定的时空环境下,有其自身的生存与活动空间,我们坚信正确的真理其实往往是一种“井底”的真理,它只适用于我们所生存的这口“井”里。一旦这只青蛙有勇气从井底跃出,他将理解真理的相对性。换言之,在具体时空环境下,真理是绝对的;例如二维平面中,三角形内角和必然等于180度;但当我们从二维世界跃入三维之中,同样的结论便不再成立。我们的价值评判标准也是同理。以“内卷”与“躺平”的争执为例,内卷派往往认为躺平是一种懒惰、不思进取与畏惧竞争的表现;而躺平派则认为自己“不思进取”地躺着,是在无意义的内卷环境下,对恶性竞争的无声反抗。实际上,“内卷”与“躺平”之争是特定条件下的产物。
对错之争,包括社交网络中的撕扯与谩骂,背后都潜藏着一种非黑即白的二元化观点。他们误以为对与错、真与假、男与女、身与心、物质与精神、理性与感性、主观与客观等等,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但实际上,德勒兹想告诉我们的是,这些被区隔为两个极端的存在,其本质都是同一的,它们只是差异化的呈现,其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个体光环的破碎
与对错之争密切相关的,就是你我之分,即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或个体与整体的区分。当个体无法理解整体、自我无法理解他者时,无论是极端化的二元化表述,还是因争辩对错而生的敌我区分都将随之出现。“我”的产生,实际上是一次自然的奇迹与意外。无论是早期人类,还是新生婴孩,都很难将自我与环境完全区隔开。在他们眼中,“我”并不存在,“我”只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甚至“我”就相当于自然。只是,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自我或主体意识也逐渐觉醒。从文艺复兴的人本思想,到康德对人性的肯定,再到卢梭对理性的强调,西方个人主义的光芒逐渐闪耀,甚至照亮了东方的天空。
后结构主义者窥破这光芒背后的虚妄,德勒兹便也是其中之一。他识破了个体性的海市蜃楼,个人主义的光环也随之破碎。他从古希腊的酒神祭祀中看到,你、我之分实际上并不存在。希腊人在酒神祭祀中的癫狂,实际上暗含回归自然大化的渴望。虽然酒神祭祀早已不存在,但在许多嘉年华、演唱会、狂欢节,甚至狂热的粉丝文化中,依然能够感受到类似的疯狂。
人与自然之前并不区分你我,和谐共生,正如胎儿与母亲的关系。诞生于母体子宫的婴儿,即使孩子出生、长大,甚至之后离开了母亲,这个孩子身上所流淌的血脉依旧与母亲紧密相连。即使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个孩子可能因青春期叛逆宣告自己的独立,甚至与母亲决裂,但这依旧无法从内里斩断他与母亲的联系。自然与整体就像我们的母亲,而人类与个体就像那叛逆的孩子。我们宣告自己长大成人,但却时常怀念母亲的怀抱。
重回零点
如果说,粉碎个体主义处理的是“我”与“你”的关系,那么,“重回零点”便可以说是处理“我”与“欲望”,或者说处理“我”与“自己”的关系。在常识观念中,欲望往往被理解为某个人对金钱、名利或情欲的渴望,具有一定的负面色彩。但在德勒兹这里,欲望并不用于形容“我”的需求,而是一种不含价值评判的生产与创造。常规理解的消极欲望,实际上是自我被社会框架约束后的结果。可事实是,“自我的原始能量必须找到出口,找到它运动的轨道,而此时恰巧社会价值利用媒体或教育提供了这个轨道。若是社会没有提供这个轨道,原始能量也会编织出其他新的目标,去热爱,去给予,去奋斗”。(第127页)
因此,德勒兹的欲望,指的是想要得到爱的渴望以及主动去爱的能量,是一种给予、创造、不断重塑的道德。他将“欲望”一词与马克思的“生产”相结合,提出“欲望生产”(desiring production)这一概念,以此形容包括人类社会与内心活动在内的宇宙万物活动。故而欲望每时每刻都在“生产”,不断付出,甚至燃烧自己。一条小河总是渴望流入大海,但更多时候总是会在中道崩殂。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所说的那样,“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们渐渐变得疲于应对外物,选择“躺平”,甚至“摆烂”。在此基础上,我们人生的关键问题,就在于如何找到能够点燃自己的“火苗”。
对此,德勒兹答道:让一切归零,回到零点,重新开始。人可以是一台总是“故障”的“欲望机器”,我们渴望挣脱框架与规定制式的束缚,通过“故障”偏离原本系统设立的既定轨道,去拥抱其他可能。每一次“故障”都是一次“归零”,让机器的内部元素洗牌重组,所以这也是一次重新出发的契机。通俗来说,可以借罗振宇在“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中的话进行解释,那就是“永远保有从内核出发的能力”。不为内心或外界已有的一切所累,回到内核与初心,重新开始。零点,是一切的起点。虽然一无所有,但却潜藏无限可能。腾空画布,才能重新画上自己理想的色彩。不被既有的标签捆绑,不为既定的框架束缚,重新归零,自由生长,做不被定义的自己。
错位时空的自我对话
理解德勒兹理论的难点之一,便是他纷繁复杂的哲学概念及概念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哲学是一门创造概念的学科。所以,当一个对西方哲学史无甚了解的人,偶然闯入德勒兹的理论矩阵,自然会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口。对此,杜老师颇具创造性地使用“变装舞会”这一巧妙生动的比喻,形象有趣地将德勒兹的基础思想与概念串联起来。这些概念就像变装舞会的舞者,他们陆续登场,畅快起舞,令人目眩神迷,“其实,脱下舞者的舞衣,也许他们只是同一个人的独舞,抑或一个瞬间即消失的精灵”。(第111页)
在变装舞会“谢幕”后,杜锺敏将德勒兹引入性情与文化、爱情与激情、生命与死亡的讨论。对这些议题讨论的背后,可以看到一个不断尝试追问“自我”“爱情”与“生命”议题的少年,对自己、对未来都有着无尽的好奇与期待。从起稿到收笔,杜锺敏的写作长达15年。这段时间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时空错位,此时通过德勒兹触摸到世界的她,与彼时正迷茫懵懂的她,仿佛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问答。作为这场问答的旁观者与受益者,我也同样受到了许多启发。
一方面,我们渴望获得认同,就像渴望融入“大我”之中的酒神信徒,于是出现了许多的“社群”、各种“圈子”;但另一方面,我们又难以获得真正的共情与交流,大多数人不愿放下自己的执念,只能在各自的信息茧房里自说自话。我们应该失望吗? 不可否认,失望、悲观自然是第一反应。但我们是否有必要因此而否认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无论是尼采,还是德勒兹,他们都在最绝望的时刻爆发出肯定生命的呼喊。
在这个角度上,本书借由德勒兹,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理解生命的视角,让一切“归零”重启,重审我们的思考方式以及我们所处的世界。阅读德勒兹的目的,不在于将他的哲学作为工具性的武器以获取“成功”的人生,而是由此修炼出无惧无憾的勇气。这并不是所谓的心灵鸡汤,而是在直视世界真相、心灰意冷之后,依旧保有重新开始、敢于抵抗的英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