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贵无之学(下)——道安和张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89 次 更新时间:2023-08-18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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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 (进入专栏)  

一、道安的贵无学说

道安、张湛皆与佛学有关,其所注意的问题均为生死问题,故可放在一起讲。

(一)汉魏间之佛学

魏晋之佛学可分成二阶段,鸠摩罗什以前与以后不同,罗什以后之佛学为非有非无之学;罗什以前之学则为崇无,为此章所讲者。

1.汉代道术。汉人称其学,无论黄老或方士之说皆曰道,道术有一部分曰方术。盖方术者,要在长生久视,盛于燕齐与荆楚之地。汉武帝惑于李少君,祀神求仙;楚王英惑于道士刘春,斋戒祭祀,均与长生久视有关。然汉代道术则有两特点:(1)道术皆脱离不了政治,司马谈谓道家为君人南面之术;《史记》谓邹衍等“以仁义为本”,亦为政治之说。而五德终始、三统循环、封禅之说、灾异之论等等,皆与政治有关。甚至《太平经》虽为神仙家言,亦自称为政治学说,进言广嗣兴国之术。(2)方术之方有巫术(Magic)之义,如召鬼神、祠灶均是。

2.汉代佛学。汉代佛学为道术之一种,其重要之说为“精灵起灭”,即灵魂轮回也。此说有可注意者二:一点为,若要长生即须人的灵魂超脱轮回而成神,此与神仙家所言肉体飞升等甚不相同。又一点为,或与政治无大关系,盖初传之佛教在求个人解脱也。但佛教在汉代终究脱离不了道术,楚王英尚浮屠之仁祠;明帝诏书中并称“仁祠”言“与神为誓”,此在当时均有政治上的意义。且亦重“方”,如有汉明帝夜梦金人的故事;又如禅定(吐纳)为养生之术,以为此可升天。

3.汉魏间反对方术之言论。汉代之学说皆为杂家,阴阳、儒、道、神仙、形名(或刑名)等揉成一团,而以阴阳五行之说为骨干。然在其中则有“净化运动”暗暗发展,严君平、扬雄、桓谭、张衡、王充、冯衍、王符等皆是。古文经学之反对今文经学亦“净化运动”之一部门。汉末反对方术之论,亦继承此“净化运动”而来。净化之结果,阴阳和儒、道各派乃分离。道家之独立,乃有玄学之发展。阴阳五行之说(本)与神仙家言(末)自成一集团,是为道教。道教初或为民间之宗教,正如玄学为上层之学问。佛教在汉称为佛道,为汉众道之一,与方仙道、黄老道、太平道、五斗米道等平列。牟子称道有九十六种,而以佛道为最盛。佛道亦如各派发展,净化之结果乃有汉末以后“佛玄”之产生,而残留之渣滓则与神仙学说混在一起。

汉末反对方术之兴起,故有种种之原因,兹不能详论。荀悦《申鉴》、王符《潜夫论》、仲长统《昌言》皆有反对方术之言论,当与不满汉末政治昏乱有关。曹魏之时,魏文帝之《典论·论文》、陈思王之《辨道论》亦皆反对方术,亦与当时政治有关。而此种反对方术之言论,产生了两个影响:(1)普通人的长生之术,在炼丹、吐纳、辟谷等方,及反对之论出,讲养生者乃不注重身体,而注重心神,如嵇康之《养生论》是;(2)重心乃在养神、重清净无为,故为玄学廓清道路。此二方向为佛教本有者,因之佛教日趋兴盛(参见牟子《理惑论》),故反对方术之结果,等于反对汉人之方术,而助长佛教之方术,且为“佛道”进而为“佛玄”准备条件。

4.汉魏间佛教之二系。汉魏之际,其时当新旧交替,佛教分为二系:安世高之佛学为小乘,重禅法,其再传弟子为三国时之康僧会;支谶之佛学则为大乘般若,其弟子为支亮,再传弟子为支谦。前一系为汉朝佛道最重要者,而后一系则为佛玄之开始。

安世高一系,其对于宇宙人生之学说以元气为根本,元气即五行,即五阴(后译为“五蕴”),佛教言人本为五蕴聚也。而溯自汉以后,译“蕴”为“阴”,安世高译之《阴持入经》云:“积为阴貌”,仍得“蕴”之原意。汉代以来,中国阴阳五行家盛行元气之说,故汉魏佛教徒以之与“五阴”相牵合。元气之微妙在为神识。元气和,即五阴配合得好,则人心平和而身无疾。若元气不和,则人心烦乱而身有病。如何使元气和?在引导元气往正而不往邪的方面走。元气本自然发展,然外力阻碍其自然发展,是即逆天。若作种种运动使元气得自然发展,是即顺自然,即正。此种运动如八段锦,为施于身体者,但佛教之禅法更重内心,心神平静,静故明。心之动为意,乃有种种烦恼。养心神在守意,守意之法在“安般”,即如“吐纳”也。道安《安般注序》曰:“安般者,出入也”,“安般寄息以成守”。故安世高译《安般守意经》,而康僧会大力提倡之(见《出三藏记集》六)。能守意,心神乃明静,心明神静则无不照无不能而成佛也。故康僧会《安般序》曰:“得安般行者,厥心即明,举眼所观无幽不睹,……无遐不见,无声不闻,恍惚仿佛,存亡自由,大弥八极,细贯毛厘,制天地住寿命,猛神德坏天兵,动三千移诸刹,八不思议,非梵所测,神德无限,六行之由也。”此种学说盖即是受道家养生成神之说之影响也,故安世高一系之佛道大体上与汉之方术同。

支谶系与安世高一系不同,后者是为个人的(personal),主养生,少思寡欲、清净无为而成神。前者则不然,讲神与道合。所谓“道”,即元气,即理,即天地之心。个人之神本即道,因种种后天之关系,神乃受到限制而不能与道合。“道”无名、虚,而无所不在,为万物之本体。神欲解脱种种之限制,即在认识其本体。如能认识其本体,即重新与道合一也。康僧会主养神,故重禅法;支谦主明本,故重智慧。支谦译之《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原注有曰:“师云:菩萨心履践大道,欲为体道,心为①道俱,无形故空虚也。”此中所谓“体道”者,心与道俱也,亦即“与道俱成”(见阮籍《大人先生传》之意)。又此中所谓“无形故空虚”者,因“道常无形”,而心神亦非可睹也。据此则支谦实深契老庄之说者也。支谶一系为泛神论(pantheism),而安世高一系则为神教。支谶译《般若经》之一种(《道行经》),盖其说甚重智慧(般若);说神与道合,故重法身。支谶又译有《首楞严经》。支谶之学实为佛玄之始。

(二)佛玄之兴盛

支谶之说与老庄之学接近。及魏晋间,玄风大盛,佛学亦随之兴盛。而当时僧人之人格,最能合乎逍遥之理想,故为一般士大夫所仰慕。僧人居山林,不受礼法之束缚,不必讲君臣之关系,故名僧与名士常甚相投,《般若》与《老》、《庄》又可互相发挥。西晋士大夫与僧人之交游与汉代大不相同,盖因乱世如麻,出家者日多,且此等出家者之中又多有研究老庄者,两晋之佛学一变为上层阶级之佛玄也(当然其时民间仍有佛道流行)。西晋有僧支孝龙者,以风姿见重于时,与名士阮瞻、庾并结知音之友,世人呼为“八达”。东晋初有僧支遁雅尚老庄,风好玄同,说《逍遥游》新义,为世所重,与王、谢大家时相往还。而有孙绰以七道人与七贤士相比拟,作《道贤论》(见《弘明集》卷三)。名士释子共入一流,世风之变,可知矣。时《般若经》之译最多,有支谶之《道行》,支谦再译之《明度无极》,有竺叔兰之《放光》,竺法护之《光赞》等等,均行于世。而奉《般若经》又可分为二期:一为道安时代之般若学;二为鸠摩罗什时代之般若学。

(三)道安时代般若学之诸系

刘宋僧镜作《实相六家论》(每家分二系),昙济作《六家七宗论》,僧肇作《不真空论》内评三家,三说各异。西晋中叶(惠帝)至东晋初,般若学最盛。道安谓中国佛学之盛,在“汉之末世,晋之盛德”,桓灵以前,未尝有佛学也。又说:“于十二部,毗目罗部最多,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耳。”(《毗奈耶序》)十二部者,大乘十二部也,毗罗(Vaipuliya)之学为方等,而般若属于方等。道安所言,盖谓般若因老庄而易行,并未言般若影响玄学之兴起也。又言“大品出后,虽数十年,先出诸公略不综习,不解诸公何以尔。……但大品顷来东西诸讲习,无不以为业”。“东西诸讲习”谓东西两京之讲习,故《般若》大品之盛行,当在道安壮年以后也。《般若》之形上学,至少在表面上与老庄甚类似,其如“性空”颇似老庄说“道”,后译为“真如”(Tathatā=thatness or suchness)甚难译,最初译为“本无”。盖魏晋初期之玄学皆崇无,号万物为末有,道体为本无,此以玄学之说附会“般若”也。“本无”者,以无为本,本即是“无”也。又《般若》说二谛,当时人即了解为真谛者讲本体之无,俗谛讲万物之有,故当时般若学之中心问题亦为本末、有无之问题。般若学之诸系,其分别也在本末、有无之争。又,心灵与物质之分,中国思想史中讨论甚少,而佛教对于心理、物理之分析皆极细密。心与物,孰为本无,孰为末有?或说心无,或说物无,或说心物皆无。僧肇《不真空论》所谓三家,为心无、即色(物无)、本无(心物俱无)。僧镜《实相六家论》之各派,其最重要之问题为空(无、真谛)有(俗谛)之争。据元康《肇论疏》引宝唱《续法记》,谓“释僧镜作《实相六家论》,先设客问二谛一体,然后引六家义答之”。第一,以理实无有为空,凡夫谓有为有。空则真谛,有则俗谛。第二,以色性是空为空,色体是有为有。第一派似为本无,第二派似为即色。“色体”者,形体也;“色性是空”者,色无自性也。以下三、四、五家论心,第六家论色。第三,以离缘无心为空,合缘有心为有。第四,以心从缘生为空,离缘别有心体为有。第五,以邪见所计心为空,不空因缘所生之心为有。三宗皆论心之有无问题。佛教所谓“心”,概指“六识”,然此所说“心”,不必同于佛教原意而是照中国人的方式所了解的。中国人说“心”约当于mind或spirit,而颇类佛教说众缘所生之“我”。第六,以色色所依之物实空为空,世流布中假名(之物)为有。此与第二家相似实不同。昙济《六家七宗论》载本无、即色、识含、幻化、心无、缘会六家,唯本无有本无、本无异二宗,故曰七宗。心无即心空,论心也,即色、识含、幻化、缘会皆论色,本无二宗即论本无,要皆如僧肇所论者也。

(四)本无宗和道安学说

“本无”为“真如”之意译,故广义言之玄学皆可以说是讲“本无”的。其次,一切般若佛学皆可称为“本无”,如即色本无宗,幻化本无宗等。王洽《与支道林书》曰:“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然每经明之,可谓众矣。然造精之言,诚难为允,理诣其极,通之未易。岂可以通之不易,因广同异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云云。一切空有之谈皆可说是“本无”。但“本无”之第三意义,亦即最狭义,仍指道安与竺法深之学也。道安之学又名“性空”,竺法深之说又名“本无异”。

道安为中国佛教学史上之第一人,且在佛教之传布发展上甚关重要,甚有声望。自晋至唐,公认道安与罗什、僧肇、吉藏等同为般若之宗师。吉藏之著述中,屡言道安之学与罗什等同,其实不然。道安之著作多佚,照现存之片断看(现存有《人本欲生经注》及经序十九篇,其十八篇见《祐录》,《鼻奈耶序》一篇见《大正藏》二十四),安公痛苦悲悯之心情甚深。盖道安生于“五胡乱华”之世,有见于生死无常、世间之种种苦恼,乃皈依佛教。道安之人格甚坚贞,无丝毫浮薄名士之习气,故影响于佛教发展甚大,而其学则未必如一般人所想象也。道安生当于佛道与佛玄交替之际,早年在北方,北方盛行佛道;中年至南方,南方则有新兴之佛玄。佛道重禅定,佛玄重智慧。道安之学从禅数讲到般若,故其学可分为禅数与般若二部分。关于禅数之著作多成于早年,而关于般若者多成于中年以后。讲禅数者用格义,后悟其支离,乃极力攻击之。而实亦未脱离也,如《合放光光赞序》文之末,仍以可道、常道与二谛相比。

禅数之说(当时又称为“数学”)把宇宙人生分析为许多数,如五蕴、十八界等。其中一部分乃烦恼(或欲)之分析,分析烦恼在于用禅法择灭。“数学”自安世高一系传来,道安称安世高最懂禅数。道安早年之学,盖与安世高相类,但加上若干老庄之色彩。道安说禅法即是老子所谓“损之又损”终至于“无为”(即灭)而成神,以至于“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是神通也)”,心如槁木死灰,外物不能伤,而“与太虚等量”。道安之说非普遍之神教,而为泛神论(pantheism),由禅法使一普通人的人格达到宇宙(cosmos)之本体。

道安至襄阳后,其学乃转变。在襄阳十五年,每年讲《放光》两次,晚年至长安亦然。但其讲般若,盖亦早年之学的自然发展也,且亦未脱早年之风格,故可谓自禅观以趣性空者也。道安说:“萧然与太虚齐量,恬然与造化俱游。”(《人本欲生经注》)此语可有很多解释,但道安之说恐不异于汉人。汉人说人为元气造成,人成道复归于元气也。道安之般若学,亦可说以此等说法为根据。据记载:本无宗谓“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名僧传钞·昙济传》引《六家七宗论》)。故道安所谓“无”者,廓然无形无象之元气也,元气之原来状态也。“无”有两方面:一为静,即“无为”;一为齐,即“无名”。齐则齐一生死,泯尔都忘;静则寂然不动。此盖以道家之意义或色彩加于汉人之宇宙论也。

道安之学名“本无”,又名“性空”,吉藏《中观论疏》曰:“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名本无。”道安之《合放光光赞序》深述此义。道安之状般若法性,或可谓常之极,静之极欤。至常至静,故无为,故无著。故解无为曰渊默,曰泊然不动。解法身为一,为静而不缁,谓泯尔都忘,二三尽息。解如曰尔,尔者无能令不尔,所谓绵绵常存,悠然无寄也。故自安公视之,常静之极,即谓之空。空则无名无著,两忘玄莫,然无主。由是而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由是而痴除而尘垢尽。除痴全慧,则无往而非妙。千行万定,莫不以成。药病双忘,辙迹齐泯。故空无之旨在灭异想,举吾心扩充而清净之,故万行正矣。此即为道安说解脱之道也。凡此常静之谈,似有会于当时之玄学;融会佛书与《老》、《庄》、《周易》,实当时之风气,道安般若学说似仍未脱此习气也。

二、张湛和《列子注》

《列子》之作者,有谓为张湛自作者,此或不确。盖《列子》原来就有,后或多零散,而由张湛加工编定,故后人以为张湛所作。张湛的思想主要都包含在他的《列子注》一书中,此书所讨论的问题亦为生死问题,与道安要求解决的问题相同。生而必有死,为人生最大之烦恼,《列子注》欲解决此生死问题,故其《序》有曰:

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然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

魏晋人注书,其大意在《序》及“篇目注”(品目义)中表现得最清楚,《序》为全书之大意,如欲了解其思想,必先知其《序》;“品目义”为全章(篇)之大意,由“品目义”列举大纲,以清眉目。“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乃其宇宙观,以不生不灭之“至虚”为本体,以“群有”为变化。“至虚”即“无”,即“以无为本”。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则为人生观,解脱由觉,沉溺由迷。“生觉与化梦等情”者,即生死齐一也。齐一生死乃能逍遥任远,凝寂常全。而佛教要亦在解决生死问题,故张湛之学说与之相参也。又说《列子》“大归于老庄”,而实更“特与《庄子》相似”,而不甚与老子学说相似也。《列子》八篇其中不免有相矛盾之处,但张湛则以为八篇一贯:第一篇说存亡变化;第二篇说顺生死;第三篇说无变化;第四、第五篇说玄照(智慧解脱);第六篇说知命;第七篇说达生;第八篇说通变。故八篇皆说生死问题也。

佛教说生者必灭,且以为要解脱必借智慧,《列子注》皆与之同。

(一)“群有以至虚为宗”

《天瑞》一篇即说存亡变化,故要在解释“群有以至虚为宗”。所谓“宗”者,创始命宗,为宗极、宗主之义,即“体”也,如说“至无者,故能为万变之宗主也”。盖佛教本无名宗,初亦无宗派之义,本无宗者,以本无为体也。

1.群有万变,至虚不变。《天瑞》篇目注曰:

夫巨细舛错,修短殊性,虽天地之大,群品之众,涉于有生之分,关于动用之域者,存亡变化,自然之符(按:符,信也,验也;“自然之符”,即“天瑞”也)。夫唯寂然至虚,疑一而不变者,非阴阳之所终始,四时之所迁革。

盖群有之变,依于至虚之不变,有不变而后乃有变,变不能自变,必有变之者。“变不能自变”者,谓变不能生,变不能化,此点系采自向、郭《庄子注》;“必有变之者”,郭象无此说,向秀注则或有(详后)。故张湛于《列子》“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下注曰:“不生者,生物之宗;不化者,化物之主。”不变如海,变如波浪,有不变故有变也。

2.群有有形,至虚无形。盖既为群有必定有形,有种种之外形(form),最重要的是有物质的形体(physical figure)也。有形即有分别,故注曰:“夫体适于一方者,造余涂则阂矣。”王弼曰:“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若温也则不能凉,若宫也则不能商。”又曰:“质,性也。既为物矣,则方圆、刚柔、静躁、沉浮各有其性。”而至虚无形,则超乎一切分别,故曰:“夫生生物者不生,形形物者无形,故能生形万物,于我体无变。”群有各有偏,虚则不偏,能不偏则能反其真,为能归根,归根则无物。“凡滞于一方者,形分之所阂耳。道之所运,常冥通而无待”。“何生之无形,何形之无气,何气之无灵?然则心智形骸,阴阳之一体,偏积之一气;及其离形归根,则反其真宅,而我无物焉”。按,“气”有二义,总者为至虚(元气),别者为有形,此别也。

3.群有有化,至虚无化。此言生灭。“万品以终灭为验”此语为“群有以至虚为宗”之张本。按张湛意,至虚与万品仿佛有绝对(absolute)与相对(relative)之关系,然其实他并不曾把这关系弄清楚。郭象《庄子注》“故不暂停”,意即谓无“故”,盖一切永远涉新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列子注》用此义谓宇宙潜化,万物不能逃变化,故曰:“生不可绝”,“死不可御”,没有不变化之物,万品皆在生灭变化之中,唯至虚不在变化之中。至虚不变,故能变;至虚无生,故能生。所谓有生之物,即为有形之物,“夫尽于一形者,皆随代谢而迁革矣,故生必有终。而生生物者无变化也”。且张湛用庄周“藏舟于壑”义说:“夫万物与化为体,体随化而迁,化不暂停,物岂守故?故向之形生非今形生,俯仰之间,已涉万变。”此“向之形生非今形生”,言“万物”顿生顿灭,而“万物与化为体”,此言“化”即能变义也。群有既常生常灭,而群有之本是什么呢?

4.本无。相对的万有(relatives)有生化,绝对的(absolute)“无”无生死,不变的能变者为一切变化之本,至虚不变无形,不变无形即无,至虚为本,故曰本无。张湛于《列子》“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下注曰:

庄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

张湛引向秀语,意欲说明“群有有生,而无不生”。至虚者即至无。按,张湛所谓“无”与王弼、阮籍均不同。王弼所谓“无”并不是指“无有”,阮籍亦不是指“不存在”(nonexistence),然张湛所谓“无”则近于nonexistence。照他看“无”的意思中没有“有”(existence)的意思,反过来说existence就不是“无”。所以他说:

谓之生(有)者则不死,无者则不生,则有无不相生。理既然矣,则有何由而生?忽尔而自生。忽尔而自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不知所以生,生则本同于无;本同于无,而非无也。此明有形之自形,无形以相形者也。

凡是“生”都是有限的(finite),而“无”不能用“有限的”来解释,所以“无”和“有”的关系不能用“生”的关系来说明。所谓“生”只是在现象界中,而“形、声、色、味,皆忽尔而生,不能自生者也。夫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忽尔而生”似向、郭独化之说也。但“无为之本”则与向、郭(特别是郭)截然不同。从这里可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无者则不生”;二是“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

“无者则不生”。盖“无”和“有”是对立的,“无为之本,则无留于一象,无系于一味”,此谓“无”若为圆、为黑,则方、白之物将何所有?而现象界有方、圆、黑、白……故“无”不能限于一象,所以“无”是不生不死的。如“无”能生能灭,则无以为“无”矣。所以他引用了向秀说的话:“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生”则有限,“无”则无限。有限的存在(finite existence)是有变化的,“尽于一形者,皆随代谢而迁革矣,故生者必有终”。有限的存在如图:

而“无”则无此性质。盖“有始即有终”是佛教“无常”之意。而佛教之涅槃,即不生;道教之成仙,即不死,张湛之学说与佛教之学说甚相近也。

又群有为相对(relative),有形有象,故曰“适一”。“无”,无形无象,故曰无方,或曰“无所寄”。“适一”者适于一方,方即有所限制也。万物各有所宜,各有其性,各有其理,“生各有性,性各有所宜”,“生必由理,形必由生”。方安于方,而不为圆,是有所宜也。性或理者,物之所生也。物者万物中之一物,其所由之理乃万理中之一理也。群有相对,一物之生与别物异,一物之形与他物不同,而“本无”或宇宙之全体其本身即是万理、即是万物,故张湛数次引向、郭语:“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就变化言,特殊的事物有始终、存亡、聚散等等,以群有有彼此,故而变之;全体则无方,无终始、存亡、聚散等等可言,故无变。有方之甲、乙,出入太虚,复归于太虚,此出彼入,此存彼亡,而太虚本身则无所谓出入、存亡、生死也。变化继续不断,其实无“所谓甲”、“所谓乙”,故曰:“方死方生,方生方灭。”而“无”则无聚散、生死等等,盖“无”者“群有之总名”也。张湛之说,初视颇类似王弼或郭象,但其实本不同。王、郭说“无”,都不曾把它看成一实体,皆说体用不二,而张湛之说总仿佛在“有”之外别有一“无”。

“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群有”有始终、存亡、聚散等等,故有形有象;而“无”,则无始终、存亡、聚散,故无形无象,而“群有”则以“无为之本”。故张湛说:

聚则成形,散则为终,此世之所谓终始也。然则聚者以形实为始,以离散为终;散者以虚漠为始,以形实为终。

所谓“虚漠”者即是说“元气”,“元气”即有似今日之“能”(energy),是“守恒”(constant)的。元气所造之物有始有终,而本身是无生死、无尽、无限的,所以元气不是“物”。凡物皆有始有终,因其为元气之变化故也,故曰:“生于此者或死于彼,死于彼者或生于此,而形生之主未尝暂无。是以圣人知生不常存,死不永灭,一气之变,所适万形。万形万化,而不化者存。”元气为“形生之主”,无始终生灭;群有有形,有始终生灭,如水之与波,波浪如物,而水为主,波浪虽有变化,而水是无变化的。从元气说,是无聚散的,所以“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从有限之物上讲,没有不死的,即佛教谓之“无常”,顿生顿灭,所以说,“成者方自谓成,而已亏矣;生者方自谓生,潜已死矣”。简而言之,无即是元气,因为“无”不是“有”之一,所以“无”无聚散,与有聚散之“有”相反,然是“有”之本。具体的说,即《列子》卷一中所说的“太易”而“太初”而“太始”而“太素”,此明物之自微至著变化相因袭也。而元气浑然,是为太易。“太易者未见气也”,张湛注说:“易者不穷滞之称,凝寂于太虚之域,将何所见耶?如《易系》之太极,老氏之浑成也。”其后始有气,是为太初。其后始有形,是为太始。其后始有质,是为太素。“太易为三者宗本”,“虽浑然一气不相离散,而三才之道实潜兆乎其中”,“太易之义,如此而已,故能为万物宗主”。张湛之说实为宇宙论(cosmology),不过也是汉人元气说加上魏晋玄学老庄之意义也。

总之,张湛之宇宙观,以“无”为本体,而“群有”为现象。“无”非“有”之一,故不生;“无”非“有”之一,故无形;“无”非“有”之一,故无聚散、终始,而“群有”反是。

(二)解脱由觉,沉溺因迷

张湛之所以有上述之宇宙论,乃以为这种说法能解决生死问题也。据上述宇宙论而知生死存亡皆为相对,则可免除这种烦恼,故沉溺因迷,而解脱由觉也。

《天瑞》“长庐子闻而笑之”句下注曰:

夫混然未判,则天地一气,万物一形,分而为天地,散而为万物。此盖离合之殊异,形气之虚实。

这一段是《列子注》的宇宙论。根据这第一点宇宙论乃有第二点,即下面一段注的对人生之看法:

此知有始之必终,有形之必败,而不识休戚与阴阳升降,器质与天地显没也。

天地犹言阴阳。物有生死,元气有显没而无生死。物和元气是本末的关系,所以不应说元气生万物,而只能说元气是不生不灭的。张湛有时如此说,或是其疏忽处也。既明生死存亡不过是这样虚幻之事,乃有下面一段第三点,即所说的人生学说:

彼一谓不坏者也,此一谓坏者也。若其不坏,则与人皆全;若其坏也,则与人偕亡,何为欣戚于其间哉!

“不坏”是从本体上讲,“坏”是从现象上讲。天地不坏者也,但因其亦是气之委结,故亦可谓坏。天地犹如此,何况于人。这是从一个观点说,但从另一观点说,则又可谓:

生之不知死,犹死之不知生。故当其成也,莫知其毁;及其毁也,亦何知其成,此去来之见验,成败之明征,而我皆即之,情无彼此,何处容其心乎!

世界上的聚散离合都是暂时的变化,从根本上说是无什么分别的。“即之”即与万物如一,知道生死的来源去向,那么对于生死就没有什么欢戚了。凡是有欢戚者,皆因不明此理。盖“俱涉变化之涂,则予生而彼死,推之至极之域,则理既无生,亦又无死也”。常人执著分别,以生为实,而不知死。常人执此而非彼,执彼而非此,彼此者去来、成毁之根据。而达观之士,从全体看皆“即之”,乃“情无彼此”。常人不达观,私其身,认此现象为我而作种种分别,“认而有之,心之惑也”,是谓“贪天之功”,“饬爱色貌,矜伐智能,已为惑矣。至于甚者,横认外物以为己有,乃标名氏以自异,倚亲族以自固;整章服以耀物,藉名位以动众;封殖财货,树立权党,终身欣玩,莫由自悟”。迷惘乃由“自私”(私其身),认万物之死灭,乃以为是他自己的死灭,所以有悲戚、烦恼,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惑”字。而达观之士所以能解脱,乃因其觉,能知事物变化之理,而本体未尝变化也。所以张湛说:“夫天地,万物之都称;万物,天地之别名。虽复各私其身,理不相离;认而有之,心之惑也。”

具体的事物有形有质,故有存亡聚散,盖从其形质方面看,以为自己有生有得,则私其身,此正如海波以为自己是波浪而不是海水。张湛说“公”,不是从“与天地合其德”方面讲,而认为“公者对私之名,无私则公名灭矣。今以犯天者为公,犯人者为私,于理未至。……生即天地之一理,身即天地之一物,今所爱吝,复是爱吝天地之间生身耳。事无公私,理无爱吝者也”。“公”与“私”相对,相对的事物中才有公私,故无私亦无公。张湛心目中似乎在相对之外有一绝对,此似佛教“俗谛”与“真谛”之分。张湛或知真谛超四句义。(按:如后来《中论》一曰:“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吉藏《三论玄义》:“若论涅槃,体绝百非,理超四句。”)张湛说“公”与“私”和王弼、嵇康皆不同。王弼所谓“私”为“私其身”;所谓“公”即“无所不周”,即得到全体也。嵇康说“私”为“丧其自然之质”;而“公”则“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抱一而无措,则无私”。张湛说“私”近王弼,而说“公”则与之不同,此似受当时流行之佛教的影响也。

“私其身”即为“著物”,故序中说:“想念以著物自丧。”《周穆王》篇目注曰:“愚惑者以显昧为成验,迟速而致疑,故窃然而自私,以形骸为真宅。孰识生化之本归于无物哉!”“无著”则“不私”。如果认识到“凡在有方之域,皆巨细相形,多少相悬,推之至无之极,岂穷于一天,极于一地”,而不执著什么就可得到解脱。

《列子注》第一篇、第三篇讲形上学,其余六篇皆讲解脱。张湛以为“顺心”、“无心”即可解脱(超生死)。盖所谓“性命”,即一人在宇宙中生死之暂时变化。顺性乃知其性之本原,即知其为一气之变也。“禀生之质谓之性”;“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生者一气之暂聚”。又顺性,顺物之性也,顺即不逆、不违、不造。“顺性”即“任心”。性本得元气之全,心本与天地合德。“顺性”、“任心”即体道穷宗,超乎一切是非、利害、分别。如此,则能顺一切物之性,任一切物之心,无为而无不为。盖从相对的观点看,乃有是非分别;从绝对的观点看,则超乎一切分别。故解脱须借智,此智是无智之智,即“无心”。无心者,以万物之心为心,亦即“皆即之”也。“乘理而无心者,则常与万物并游。”无心则同于物,与无为一,是反本之谓也。“泛然无心者,无东西之非已”,“冥绝而灰寂者,固泊然而不动矣”。无心而应,与物同化,是为圣人。在政治上说,圣人能任贤使能,圣人并不必能众人之所能,而在于他能使众人,故曰:“不能知众人之所知,不能为众人之所能,群才并为之用者,不居知能之地,而无恶无好,无彼无此,则以无为心者也。故明者为视,聪者为听,智者为谋,勇者为战,而我无事焉。”又曰:“夫理至者无言,及其有言,则彼我之辨生矣。圣人对接俯仰,自同于物,故观其形者似求是而尚胜也。”张湛又相信圣人有神通,水火风雨皆不能伤,如佛家言有天眼通天耳通,故说:“至于圣人,心与元气玄合,体与阴阳冥谐,方圆不当于一象,温凉不值于一器,神定气和,所乘皆顺,则五物不能逆,寒暑不能伤,谓含德之厚,和之至也。故常无死地,岂用心去就而复全哉!蹈水火,乘云雾,履高危,入甲兵,未足怪也。”而限于一方者,各有所宜,则有缺点,不能为“至和”。圣人超乎一切分别,故能顺一切分别,在水为水,在火为火。盖圣人能倚伏变通,心乘于理,检情摄念,泊然凝定,岂万物动之所能乱?!

觉则解脱,迷则委结。而解之者、体之者由于神智。神智不假于耳目,而寂然玄照;忘智则神理独运,感无不通。所以《列子序》中所说的,“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正是张湛所谓解脱而达到的最高境界也。

(原载《哲学研究》198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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