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广波:圆明园漫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0 次 更新时间:2023-03-08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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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广波  

圆明园乃中华瑰宝。行走其中,真如穿行在中华历史文化里。这座无与伦比的皇家园林承载了最后一个王朝的兴衰史:其兴,是在“雍乾盛世”;其废,是在“辉煌”后一个甲子。她又是中华文化的缩影,既包涵了儒释道,还浓缩了中华园林、建筑、文学、艺术的精华。当然,这座汇南北之精粹、集中西之优长的万园之园,更是世界文明奇迹。


圆明园的精美和奇妙,只有在反复赏玩、挖掘和品味后才能逐渐会心。圆明园之首要特点,当然是博大,一座园林占地5200多亩,在全世界也绝无仅有。因而,要想领略其全部,只来一回是绝不够的,必须多来,而且要选不同的游路。就像读《红楼梦》,若只读一两遍,是连其中的人物关系也搞不清楚的;同样,游圆明园若只一两次,是连其水系、山峦和道路也弄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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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游时,还常会迷路。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从沙盘码头登游轮,沿曲折宽阔的水道西行,水道两旁是“出水很高”的“田田的叶子”,尽管荷花面积广阔,但还不能用“接天”两字,因为毕竟能看到岸边。游轮不远处,则有三三两两的澳洲黑天鹅伴游。这种水禽,体量极大,卷曲的黑褐色羽毛光彩熠熠,橘红色的蜡质鸟喙在直立的黑颈上分外显眼。它们不怕人,甚至对游人很友善,不时向游船张望一下——估计在盼飞来的面包渣。正当人们欣赏黑天鹅的俊雅、文静时,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其中的一只扑棱一声凌空飞起,潇洒、帅气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又稳稳地落在游船前面的水面上了。这似乎在表白:我不仅柔美,还是阳刚的。看完这一连串的“表演”,船上的人都惊呆了,接着就是情不自禁地喝彩。当人们还沉浸在喜悦里时,游船已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翠鸟桥。


登岸南行,过得全阁不远即是圆明、长春、绮春三园交界处。从十二生肖小展馆北侧出长春园,横过圆明、长春二园之间的笔直大道,入圆明园东围墙靠南第一座门,就到了福海景区。进门第一景是秀清村(别有洞天),这是雍正帝让道士们炼丹的地方,不禁联想到当年这里曾炉火耀眼,烟气缭绕。清幽的秀清村还有一特别吸引人之处——在其西面的河道上有一石舫,这石舫虽朴拙,但总觉它比昆明湖上的那座更接近原生态,因而更喜欢,每次都要驻足观摩一番。


然后再沿环海南河西行。“环海南河”这称谓,是我的杜撰。环绕着辽阔、秀美的福海的,是高低起伏的山峦,山水之间,错落有致的十数组景点点缀其间。而山峦之后,则是一条曲折别致的河道(有多条水道与福海相通),秀清村往西的河道在福海正南面,所以我称之为“环海南”。沿河前行到湖光山色,往西横过曲院风荷,即达九州景区。环后湖凭吊杏花春馆、涵月楼、慈云普护、碧桐书院、竹子院、牡丹台诸遗址后,来到金鱼池(坦坦荡荡)。这里是帝后们观赏金鱼之地,最奇妙者,是池中太湖石叠成的假山里有不少“鱼窝”。池中水多水少时气象不同,想到这里盛时周围佳木环绕,必是蓊蔚洇润的。那天,又仔细看过池中每座大小不等的假山,看了残存的细腻、温润的汉白玉石栏。


折而往西,前往卍字殿(万方安和)。此殿系一水殿,建在杏花春馆东面长方形湖面的北端,要沿湖岸北行很远方达。卍字殿和金鱼池基址保存基本完好,均于2004年经考古挖掘后加以修复,使人们能想像盛时景象。卍字殿以北为武陵春色,其中桃花洞(已用铁栏围住)和进洞后的山、壑、溪均完好。到这里时,天已近黑,站在山脊俯瞰,只见沟壑曲折幽深,两岸树木茂密阴森,前行时惊飞沟底树丛中的黑乌鸦,顿令人产生恐怖感。武陵春色以北是濂溪乐处,二景之间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宽宽的园路,但我不喜走这游人多的大路,一般是沿着濂溪乐处西侧河道绕到其后,从西北角翻越土山,这样就到了多稼如云。据唐岱、沈源的绘图可知,这里本是山丘、河道环绕的,但现在已坦荡如砥,没了山川的任何踪迹,这是大平整后留下的“伟绩”,现已辟为“荷花基地”,养育了日出、奔月、莺莺、凝雪、蝶恋花等多种名荷。


沿荷花基地北侧大通道继续东行,就见一精致小洲,洲头刻石上勒有乾隆亲题的“长青洲”三个字。再前行16米,就到了一个三岔口,往左,依然是大通道,往前是沿河小道,往右过桥为西峰秀色。由此往圆明园东门最近的路是直行,走不多远可达安澜园(四宜书屋),由此沿福海后山前行不远,就到联结福海与方壶胜境的梯形桥,过桥往左前行不久可达西洋楼景区的西南角,由此一直往东可出东门。往西的路虽稍远,但过西峰秀色后,经廓然大公后沿福海北岸也很快能到梯形桥。但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我却三不知的走上了往左的路,过北远山村,到大北门,门前是横贯东西的宽阔通道,两边是虎皮石围墙。左围墙外是五环路,路上汽车的声音,成了唯一打破这没有路灯的死寂的声音。在漆黑的路上前行数百米,就感觉到可能走错路了。但又实在不愿走回头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走不多远,发现前面有隐隐的灯光,这就增加了前行的决心。于是加快了步伐。走到跟前,始知灯光发自一排平房。就在这时,身后飞驶来两辆电瓶车,乃高声询问:请问,往前可出园吗? 车上师傅说:走到头往右,到白桥往左,能到东门。师傅所说白桥,是圆明、长春二园的界桥,方壶胜境的水就从桥下流入谐奇趣。因圆明园的地势较长春园略高,所以不到桥边就听到哗哗的水声了。过桥往东,快到谐奇趣的东南角时,有一条往南的岔路。或许是因为没有路灯,我居然没有一直往东,而是又三不知的走上了往南的这条路。于是又过海岳开襟、翠鸟桥、得全阁,又回到三园交接的地方了——又走了一大段冤枉路,没有办法,只好沿大通道往北向白桥走,这次重到白桥,就一直往东了。待赶到东门时,已过九点,园门已是半开半掩。


尽管走了太多的弯路,这期间还不免发急,甚至是惊恐,但最终还是走出来了,也算是胜利了。尤其是,此后对这段经历过“磨难”的路线,印象却格外深刻了。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若不走弯路,又如何能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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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不断地在园中小路、野路和大路寻幽探微,反复地探寻着河道的渊源,考究着山系的脉络,于是对园子的角角落落,尤其是内部理路都了然于胸了;不但再也不会迷路,对其精致和优美的感悟也逐步立体、丰富起来。特别的,这独一无二的圆明园,有着独一无二的四时之美。


春天代表希望和美好。清帝们对“春”似情有独钟,这单从命名上就可以看出。总园中的长春、绮春二园都有“春”字,而园景中带“春”者也极多:天地一家春、静知春事佳、汇万总春之庙、长春仙馆、杏花春馆、武陵春色、春雨轩、春好轩、绾春轩、敷春堂、恒春堂、春泽斋、惠如春等等。春日的圆明园桃红柳绿,百卉齐发,自然是京华踏青、赏春的绝佳去处。我最喜欢的,是自若帆之阁往东,天宇空明以西的一大片春色。这里,没有经过任何整理,还是完全废弃的状态:北部靠近园墙的假山已变成几乎没有山形的土堆,河道亦早已淤塞,偶尔有几块太湖石寂卧于高草中,所有这些都无法令人想象盛时景象了。到了盛春,这里满地盛开的是金黄的苦菜花,花海又因地势高下而起伏着。到了五月,北面假山遗址又送上一片白色槐花海,身处这黄、白二色里,俨然到了远郊,我将这里称作“野园”。“野园”让在闹市里疲于奔命的人不用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远郊,就能感受远郊的自然和恬淡,这实在是圆明园对喜欢田园的人独有的恩赐了。


夏日圆明园最吸引人的,当然是荷花。园中荷花品种超过200,基本上有水即有荷,既有成片的“大众荷”,也有专门供养的“名贵荷”。不过,最动人的还是人迹罕至的狭窄河道里的“幽荷”,多独自生长于茂密的芦苇丛中,让人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们默默绽放,静静吐芳,总觉与那经了无数人眼的荷不一样,因而更喜欢,会仔细品赏,当然也还不至于像贾宝玉那样和她们“对话”了。


江南作家郁达夫最钟情北京的秋天,又尤喜这五样风物: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难得的是,芦花、柳影、虫唱、夜月这四美,俱荟于圆明园中。与陶然亭、钓鱼台的不同,圆明园的芦花和柳影规模更盛大,更觉蔚为大观。圆明园的虫唱,也比西山的更有特色。立秋前后,晚上到长春园听百虫奏乐实是一绝:虫唱悠扬婉转,蝉鸣清脆嘹亮,蛙声是闷闷又响亮的“呱呱”。所有这些乐音都是演奏者各得其乐发出的,无意地交汇在一起,就汇成一曲自然、和谐而又绝美的交响乐。坐在宽广的荷池边的大石上,清风拂着,荷香浸着,独赏这美妙的乐章,会令人忘记世间还有“我”,恍然也化作一草一叶,一虫一鸟,融化在这美妙之中了。至于圆明园的秋月,与西山相比,也有独到之处。山月自有山月之美,但圆明园的山月是近水的。圆明赏月的绝佳之地有二:后湖的涵月楼,福海的平湖秋月。每逢三五之夜,总要来此两处看月。美中不足的是,每每玩赏这里的天上、水中二月时,中关村两座大厦的明亮灯火总会进入视线,煞风景得很,于是就想到:实在应该在园墙内外密植高木,以阻挡灯光和喧嚣,以护卫御园之静宁。


冬日的圆明园和整个北京一样,到处是一片枯黄,除了松柏以外树木都是光秃秃的。但在这没有生气又空旷的大园里,中西部的几处河道却是不结冰的,或许因为水源是活水? 这不结冰的河道又都是清澈见底的,有的河底还汩汩地冒着气泡,小鱼儿在欢游着,这一切,都让人在严寒中感受到一丝丝生机。


3


每次行走在这无处、无时不美的圆明园,身心俱极愉悦,不仅达到健体之目的,还令人万虑齐抛,足可治愈一切不痛快。而欢愉之余,又想起圆明园的将来,尤其是它和中华文化的一些“大事”来。


把圆明园还给圆明园。清廷覆亡后,觊觎圆明园遗址之团体和强人,一直不绝如缕。新中国成立后,亦有单位想占用园子,周恩来总理给以明确否决,并指示:“圆明园遗址要保护好,地不要拨出去,以后有条件可以恢复。”每读这则史料,总令人激动不已,又自然而然地想起:是周总理保住了团城,在“文革”之初下令关闭故宫,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还令人修复恭王府。这样的好总理,又如何能不令人爱戴与敬仰?


而今,每次看到绮春园里的现代化操场与楼房,郁闷与厌恨之情辄油然而生——这都是对园子的整体性破坏啊——更何况不少建筑是在平河、推山后建成的呢! 而且,迄今为止,每天都有数千人在里面吃喝拉撒。其实,颐和园东路以北、中关村北大街以西这些占据遗址的机关,均应尽快搬走,把圆明园快点还给圆明园。尽管相信这搬迁、还园的工作迟早会实现,但是,早比晚好,早一天就有早一天的好处。凡拆迁,总有难度的,据说迁走恭王府住户时,就有人开出了拿六套房子来换的天价。现在不同了,时代不一样了,为了首都建设的大局,市政府都可以迁到郊区,今日从保护文物遗址、弘扬中华文化之大局出发,尽快迁走皇家园林里的学校、机关,难道不也是应当应分的吗? 遍检改革开放以来所有圆明园规划的文件,没有一个不把“拆迁”作为工作目标的。事实上,经四十多年之艰苦努力,拆迁工作的成绩是巨大的,大量的农户、工厂等都被迁出了,还没有迁走的,主要是南部这些了。


进一步修复水系山形。自圆明园被焚以来,中华文物所遭之劫难,实绝后空前,此亦人类文明最锥心刺骨之痛史。而今日之圆明园,更是孑遗之孑遗,残迹之残迹。1860年以后,以清廷之朽,民国之乱,实无法给遗迹以有力保护。于是,盗石、盗木就从未停止过,这种对遗迹的再破坏,绝不亚于英法强盗的劫火。至于填河平山、围湖造田等蠢举,更对遗址造成骨架性伤害。


今天说保护圆明园,主要是保护园林遗迹。


经过精心雕琢的圆明园的水道、山峦,是园中诸景的基本依托。园中山水与建筑搭配之完美,已达极致。建筑多依山临水,不依山的,也必邻水:有的四面环水(如海岳开襟、玉玲珑馆),有的完全建在水中央(如卍字殿)。因此,圆明园复杂有致的湖河水系,是这座举世无双的御园最有特色的组成部分。如果圆明园里没有了水,就等于万园之园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灵气。英法强盗能抢走珍宝,能烧毁殿宇,但却不能破坏水道。对圆明园水系的破坏,主要是后来的平湖造田造成的。至于园里山丘,虽然挖掉了80座,但还存留了150座。完全修复这些水道、山丘,理应成为未来圆明园保护的重要工作。而极个别景点如桃花洞,是完全可以依旧样修复的。1980年,侯仁之先生提出“以水为纲,以木为本”的原则整理河湖水系;这里,我想提出“以山水为纲、以花木为目”的浅见供参考。


杜绝重建任何殿宇楼阁斋堂亭馆。文物修复的唯一原则,只能是“修旧如旧”。说修复水系山形,是因为它们有基础可以修复,可以做到“修旧如旧”。至于那些曾经精妙绝伦的殿宇楼阁等,则是不能修复的。人们提到圆明园,喜用“断壁残垣”四个字,其实这个词用于圆明园,最不恰切,最不准确。试问,在今日的遗址上,还能见到几处断掉的“壁”,还能见到几处残掉的“垣”? ——绝大多数只剩地基了,甚至地基都不完整了。只剩残基的建筑是无法修复的。所以,就连主张复原圆明园最力的人,也不用“修复”二字,而是说“重建”。曾经,围绕“重建”的讨论是很热烈的。但于今而言,这个话题就打住吧,不要再提了。理由是:首先,圆明园残迹是文物遗址,在遗址上兴土木,是破坏文物,为《文物法》不允许。其次,圆明园不能复制。如样式雷那样的大建筑师今天不再有,建材也不能举国家之力征调。比如,园中原有楠木殿,现在去哪里找那么多楠木?即便花重金买来楠木建殿,殿里的家具、古玩又去哪里找呢? 何况,所有殿宇与周边山水浑然一体,整个园景亦浑然一体,在残破的遗址上,孤零零地树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那成个什么样子? 就好像多年前,在长春圆明二园之间的通道上,建起几座牌坊,这些牌坊,完全是给园子添丑,给游人添堵,于是就拆掉了。以后再造任何假古董,都不会比那些非驴非马的牌坊好到哪里去。所以,经四十年之讨论与反思,我们就别提“重建”的话题罢。


与其吃力不讨好地幻想重建,倒不如多将心思和财力放在对有关园景的进一步考古挖掘上。二十多年来,通过对澹怀堂、含经堂、养雀笼等多处遗址的科学挖掘,不仅出土了大量文物,还获得了很多有关宫廷园林的第一手资料,这都是进一步了解、研究圆明园的正途。


筹建圆明园博物院和圆明园图书档案馆。博物院形制可采园中特色殿宇楼阁,如卍字殿、田字房等(当然是扩大版),但内部规制、陈列必须是现代化的。地点可在圆明园附近,不可占用园子本身。展陈内容,包括回归和出土文物、园史以及清代历史文化(尤其是帝王文化)。建图书馆目的是为了深入研究圆明园,因为研究才是最好的纪念。四十年来,圆明园研究有了长足进步,“圆明园学”也规模粗具,但这只是良好开端,还有大量课题有待补白和深入。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不少园景介绍词有很多“建于康熙末叶”“建于雍正初年”的字句,这个都需要专门学者考证出确切年月的。在最近的三十年,“跨学科研究”在人文社科领域极为流行,但是,没有一门学问像“圆学”这样需要跨学科研究。此外,也没有一门学问像“圆学”那样具有“现实意义”。要修复水系山形,总要先进行深入研究方可为之,研究是圆明园未来各项工作的前提性工作。总之,“圆学”,大有可为。


每次入园,不单单会发思古之幽情,还会有无数遐想闪在脑海,今拉杂记之,以一句话做结:从保护、弘扬中华文化的大高度,让万园之园重焕青春,成为未来世界文化中心的新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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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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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2月14日 13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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