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济安喜欢看外国电影,他在日记中以及写给弟弟夏志清的书信中多有观影记录和对于影片的评论,他在1959年7月27日致夏志清的信中提到他所在学校英文系有位同事写有关于所谓“六大巨片”的专著,而“六大巨片”全都看过的他令后者大感惊讶并称“他所遇见的美国人中还没有全看过的呢”(王洞主编、季进编:《夏志清 夏济安书 信集》 ( 卷四1959-1962),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第13-14页)。夏济安观影之多,由此可见一斑。
笔者近日偶然翻检早年读书笔记,发现其中记有夏济安在光华大学的《文哲》第2卷第2期英文栏发表文章的篇目,文章是关于电影Goodbye,Mr.Chips(中译名《万世师表》)的评论,目录中署“Goodbye,Mr.Chips 夏济安”,同一栏目中还有张芝联著Notes On Macaulay等其他四篇英文文章,但笔者当年只是记录了篇目,并未复制正文,现在也无法再去当年去过的图书馆查阅原刊,好在近年来各类报纸期刊数据库日益完备,最终得以再次看到原文的电子版。顺便说一句,这篇文章可能因为内容为英文而未被列入目录,无法通过作者或篇目检索到,笔者也是通过浏览该期刊物才看到。这种有篇无目的现象,当是数据库建设过程的疏漏所致,因此,各类数据库中的定向检索固然方便,但并不能完全取代对于原刊(纸版及其扫描版)的浏览和阅读。夏济安的这篇英文影评迄今似乎也还未经学者披露(笔者在此文初稿写成后,特意向对夏济安、宋淇等学人素有研究的山东师范大学孙连五博士请教,得知他已看到夏济安的这篇英文影评,只是暂未就此写成文章)。
《文哲》第2卷第2期出版于1940年6月20日,其中有十页的 English Section,标明Vol.II. No.2,June15,1940,这一年夏济安从光华大学英文系毕业并留校任教(陈子善:《夏济安的佚文》,《发现的愉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2月,第200页),他所写的这篇影评署名 HSIA Tsu,而夏楚正是夏济安的笔名之一。《万世师表》系美国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1939年的出品,1940年获第12届奥斯卡奖六项提名,最终罗伯特·多纳特获颁最佳男主角奖。第1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是1940年2月在美国加州洛杉矶举行的,那么夏济安此文当是写于1940年3-5月间,其中不仅提到了该片获颁奥斯卡奖,还提及小说作者对于电影所作的评价,由此也可略窥夏济安当时对于欧美电影及相关报刊的关注程度以及英文写作的水平。对于这位1937-1943年就读及任教于光华大学期间,发表了数量可观的译文、评论(孙连五:《夏济安早期的译述活动》,《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以及几年后在日记中立志“要成为全国英文写作的第一人”(夏济安著、夏志清注:《夏济安日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62页)的年轻学者来说,这篇书评可视为他在此一时期大量阅读美国的报刊并从中选取文章加以译介的过程中日积月累所激发的一个成果,可谓是一个出色的起点。此后夏济安在昆明和香港时期也还写过影评,但并无剪报或存稿遗留(夏济安著、夏志清注:《夏济安日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73页),由此看来,《文哲》上的这篇 Goodbye,Mr.Chips似乎可能还是目前所见夏济安发表的唯一一篇影评。
电影《万世师表》改编自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的同名作品,这是位畅销书作家,著名的《消失的地平线》正是他的作品。从夏济安的影评中可知,他是看过小说原著的。影评前半部分评析电影的艺术特色,认为“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伟大戏剧,因为它只包含极少的情感冲突。然而,它却属于悲情和幽默始终融为一体的那一类杰出的艺术创作,其中悲剧与喜剧之间的鸿沟已不复存在。它是现实主义的,并未呈现普通大众所需要的那种煽情或夸张的内容。它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了英国一所私立公学内不同阶段的生活,一种安静而愉快,平静而庄重的生活”,随即对罗伯特·多纳特所扮演的男主角的人物形象做了简要分析。影评后半部分则谈论电影对小说的改动及其艺术效果,他认为电影与文学自有不难划出的分界线,电影《万世师表》对原著所作的改动自有其合理性,亦取得了艺术上的效果。
夏济安的这篇英文影评篇幅不长,不到千字,行文流畅,立意较为浅显,注重艺术分析的特质已初步体现,虽是讨论电影这一通俗的大众艺术,不经意所流露的那种精英意识却不难察觉,且在此后的著述中发展成为一种明确的立场。
附:《〈万世师表〉》(Goodbye, Mr. Chips)
夏济安著 陈越译
一个英国校长的寻常故事能以如此引人入胜的方式呈现在银幕上,这是电影业非同寻常的成就。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会确信,普通人的欢笑和悲伤,同样令人感动,丝毫不逊色于宏伟史诗中男女主人公的冒险经历所带来的。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伟大戏剧,因为它只包含极少的情感冲突。然而,它却属于悲情和幽默始终融为一体的那一类杰出的艺术创作,其中悲剧与喜剧之间的鸿沟已不复存在。它是现实主义的,并未呈现普通大众所需要的那种煽情或夸张的内容。它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了英国一所私立公学内不同阶段的生活,一种安静而愉快,平静而庄重的生活。
首先要说的是,奇普斯先生本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们饶有趣味地看到,他从腼腆且缺乏经验的爱德华·奇平成长为不修边幅、满嘴俏皮话的奇普斯先生。这么多年来,他所讲的课程和笑话都几无变化,他为布鲁克菲尔德公学服务的愿望,对于孩子们的爱心,以及献身教育的精神,始终和他初到学校时毫无二致。在我们观众看来,他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年轻。的确,他永远年轻,银幕上的他生机勃勃。饰演这一老男孩角色的罗伯特·多纳特先生有着精彩的表演。尽管高超的导演技术和专业的化妆技巧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多纳特先生表现出了奇普斯先生不同的情绪状态和生活阶段,但还是得说,是演员本身的表演天赋为其赢得了1939年最佳演员这一荣誉。多纳特先生的步态、举止、表情、眼神、腔调、言语、尽力克制的悲伤和发自内心的微笑似乎不再属于他自 己了,而是就变成了奇普斯先生的表情,在我们观众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正是詹姆斯·希尔顿先生所说的,“作者的梦想得以实现”。
不过,这部影片并非仅是其文学原著的再现。恰好读过小说原著的观众可能已经发现,影片的制片人对原著做了随意改编。不过,无论是这些观众还是原作者本人,都不大可能对这种不忠实于原著的行为感到不满。原因在于,电影作为一门艺术,自有其独特的地位,就像文学一样。这两者之间的分界线并不难划。生动和活泼,从未被视为优秀文学作品的必要品质,但对于所有的电影来说却都是必不可少的。书里两个章节之间出现空白是惯常行为,但在电影中,可能导致故事发展出现断裂的任何意图通常都是会被消解的。举个例子,两个版本的《万世师表》中,被视为主体部分的都应该是一位退休老校长的回忆,但我们的感觉却是,冥思静想在书中要比在电影中更为重要。书中的章节就像是美丽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在老人的眼前漂走。它们悄然而来又突然消失。在影片中,不断涌现的青年学生则贯穿始终,给我们留下了他们清晰而鲜明的声音:“……拉顿、勒梅尔、利顿·博斯威斯、麦格尼格尔、曼斯菲尔德……”
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堪称合理的改动中,最引人注目的显然是奇普斯先生的恋爱故事在电影中得到相当程度的发展,而在书中却并非重点。这样的技巧当然会吸引观众的浪漫倾向。此外,奇普斯先生的人生转折点也应该得到更多关注,因为正是凯西的影响改变了这位孤寂的校长。格里尔·加森小姐所扮演的凯西很迷人,而且有她出场的几乎所有场景都很美。改编者让这对情侣在奥地利而非原著中的英国湖区相识,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想法。蓝色多瑙河也许更适合爱情的滋长;也只有约翰·施特劳斯优美的华尔兹舞曲才能与凯西的迷人话语协调一致。此情此景,奇普斯先生也只能是如痴如醉了。此外,影片中还加入了施塔费尔先生这一通情达理的朋友。当他在战争中牺牲的消息传来时,他在奥地利给予这对情侣的陪伴更增强了人们的悲伤情绪。
在影片的最后,我们看到奇普斯先生与布鲁克菲尔德公学新来的校长亲切交谈。原著中并没有这一人物。这种增补是很重要的,因为它表明,尽管老一代会逝去,但年轻人总是会承继他们所留下的任务的。每个校长都会有告别的一刻,但教育是永恒的。瞧,又来了另一位年轻的奇普斯先生,他对布鲁克菲尔德公学的忠诚以及对于人类的贡献将绝不会亚于他的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