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一弯弯的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象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做窠在瓦檐缝里的两只麻雀,已经飞了出来,在晒衣裳的竹竿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叫着。板门边稻草堆里走出一只黑狗来,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它象是预备到厨房里去找点剩食;当它穿过院子的时候,那块跷石板响了一下,两只麻雀立刻从枝头,上惊散了。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也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向纸糊窗外望出去,天还没有亮。夜来想过的事情,又来打搅他,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但还没有能够竖直的时候,便是一阵咳嗽,及等吐出一口浓痰,喘了些时,才真个把身子坐正了,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他一面想,一面去抓脚趾缝里的湿气,前几天疟疾利害的时候,脚癣倒仿佛瘥了一点,可是一能起床,老毛病就又发作了,尤其是早晨,两只脚给被窝煨热了,脚趾缝里就痒得要命,简直比服五石散还难过。
纸糊窗的破洞里吹进一阵初秋的凉风。渊明打了个呵欠,脑子昏昏沈沈地,他从被窝洞里伸出手来,在靠床的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本书,一碰着硬硬的木板面,就知道是慧远和尚送给他的那本经论,这是他所有十几本书里最心爱的一本,自从慧远死后,他虽看过几次,却终于看不下去。这回随便翻开一页,借着纸窗外透进的一点亮光看时,只见微黄的纸版上,粘着一个个黑圈,有莲子那么大,却再也认不出什么字儿来。
渊明摸出打火石,猛的记起了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合上书,闭着眼睛,默想经书里的字。这本书是慧远亲自抄来送他的,抄得非常整齐,洁净,正和慧远的为人一样,可是现在,这个善良高洁、一世清修的和尚早已从尘世超脱,涅槃了,只有那些争名夺利的东西不会死,做到了相国,封了王,还想.....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闲来就擎着一本相书,因此也很喜欢批评别人的眉毛生得太低、鼻子太尖、口腔不应该那么小之类的话头。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自从抛弃宦海生涯,就一直没有想起他,他升了官,发了财,因此心里对他越发淡漠了。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渊明叹着气,脚趾缝里又痒起来。
陶渊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脚也似乎有点瘸,大概是湿气搔破了的缘故。那只黑狗站在院子尽头的篱笆边,目光随着渊明的脚步移动,摇着尾巴。它好象猜不透主人的心思,又似乎正在猜着。风吹动宅边的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
渊明的脚尖触着枯叶,低头沈思。
猛的
“刘寄奴不会做皇帝的吧?”他一面问,一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颊肉牵动了一下,仿佛是想笑,但立刻又转成严肃了。
“阿舒!”
院子静悄悄地,石板地偶然有飞鸟的影子掠过,那只黑狗已,经跑得不知去向,风吹着柳树,时时落下-瓣两瓣枯叶来。他踱到板门边,继续喊:
“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幽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
“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望了他一眼。 真的,有什么吩咐呢?挖空肚皮想了一回,觉得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挥了挥手说:
“没有什么。”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静。
“赵家伯父昨天差人来说,请你今天去喝酒。”
阿舒望着渊明的鼻子,好象是等待着回答,但那鼻子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站了会儿,就回转身,仍旧向着廊屋里走去。渊明可又叫住他。
“早稻每亩能收多少,计算了没有?”
“还有十几箩潮谷没有扬晒,依眼前估计,大约有三袋零。”
渊明不作声,阿舒接着说:
“去年半粒都没有哩,年成的确还不错!”
饥饿的回忆带来感伤的情调,在阿舒的声音里跳动,他忘不了一年来艰苦的挣扎,“乐天安贫”的庭训,再也不能弥补他心上的罅隙——被穷困灰暗的生活所蛀蚀的罅隙。
在近山的区域里,栗里是比较平坦的所在,河道深阔,差不多年年丰收,所以村民们大都愉快,舒适。不料这三四年来,连闹灾荒,去年更是空前的大水,什么都荡光了。渊明觉得种粳米没甚希望,今年就分出些田来,种了三亩多糯稻,十几畦高梁,他蓄意想酿些酒,吃得饱还不如喝得醉。
这时候他记起自己的心愿,问:
“高梁和糯米怎么样?”
“都很好!”阿舒回答说, "高粱生得很多,珍珠米也不坏,糯稻的梗子已经没上膝盖。”
酒香从渊明的脑子里一直转到鼻子里来,他咽了口唾沫,一丝寂寞的微笑浮上面部,颊肉牵动了一下,好象是想笑,但立刻又转成严肃了。
“年成的确还不错,只是....?阿 舒喃喃地自语着。
“什么?”
“只是,听说又要加粮税。”
“加粮税,谁说的?可是京城里有什么消息来?"
“大概是京城里有消息吧,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加二成!”
“他们还说些什么?”渊明的面上充满疑怪和忧虑,唾沫溅在花白的胡髭上,在太阳下亮晶晶地发着光。
“大清早碰见阿仲从镇上回来,他就告诉我这一句。”
沉默笼罩了陶渊明,笼罩了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初秋的中午静得象盛夏。
赵老连殷勤地招待着。
小圆袷上放着一盆青豆,一盆河虾,碗里的是猪肉,鲤鱼,菜蔬。席地围坐在抬子周围的,连主人一共五个人。他们说了一会话,便喝起酒来。
渊明对面那个酒糟鼻子,把酒杯拿到嘴唇边碰了一下,咂的一声,便满口称赞起来:
“好酒,这酒的确不错,陶先生,你倒试试看,真不错,头等货色!”
渊明尝了一口,觉得还温润,就点了点头。
酒糟鼻子得意地笑起来,满满地喝了一口,用筷子夹起一只河虾,连头带壳的咀嚼着,一面望着斜对面的教书先生,正想说话,不料教书先生先开了口,他朝着渊明说:
“昔者闻先生贵体欠安,今日得见芝颜,想必已经霍然了。”
“是!是!”渊明恭敬地回答。
酒糟鼻子正在箝夹第二只河虾,这些话在他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一经思索,却也终于明白过来了,连忙接着说:
“呃?我倒忘了,陶先生还生病的哩!我老早想来望望你,可是终没空。”说着向着左肩下的一个:“桂生哥!我不是对你说起过吗?”
那个微微笑了笑。
“是!是!”渊明很恭敬地回答着。
“请呀!请呀!” 主人的筷子指着菜肴说。
大家一面吃,一面闲谈,初秋的天气还是那么热,渊明的肚里装下几杯酒,面上热辣辣地,显得非常兴奋,他说了很多话。
酒糟鼻子的鼻尖亮晶晶地,挂着汗珠,他大声说话,发笑,仿佛别人都是聋子。当他听见桂生说到今年又要加粮税时,就嘶着声音喝道:
“真他妈!都是这些自府们玩的鬼把戏,那里能加到皇上库里去?官!做官的都爱钱。”
“这话说的对!譬如陶先生就不肯做官。”老连的口气象是分解,象是赞叹。
教书先生摇着头,说道:
“贤者避世,嗯!这叫做贤者避世,贤者就是贤人。避世者,避开了世事也。嗯!”
渊明没有理会这些。这时候他正朝着桂生在追问下去,他要知道京城里还有什么消息传了来。
"别的不知道。”桂生说,“他们就说去年因为闹水灾免了赋税。今年就非加征二成不可!有的还说是三成。”
“有没有关于相国宋王的消息?”
“没有。”
教书先生的头脑里藏了不少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事迹,他是非伟大不谈的,挺爱讨论国家大事,这时找到机会,就发表意见。
“宋王是一个星宿。”教书先生显得非常有把握,非常认真地说,“他是一个大星宿,鲤鱼转胎的,和这碗里的鲤鱼一样。如今朝廷有了这个人物,真是如鱼得水,嗯!如鱼得水,南征蛮夷,北伐中原,皇上还用愁吗?”说着把大拇指高高地举了起来。
渊明的心也随着举了起来。他已经不象早上那样感到沉重,忧虑了,自然不是因为如鱼得水的缘故。他觉得倘使京城只传来加税的消息,没有提起别的,那么,夜来听到的消息,大概并不是事实。
他满满地喝了一杯。
初秋的太阳异常明亮,畅爽,微风带来田野的气息,小麦,桂子,野草,尽量发出清幽的香气。从酒糟鼻子的耳边望过去,通过一带疏疏落落的桑林,南山悠然地现了出来。
渊明感到轻松舒适,不但眼前的教书先生和酒糟鼻子很有趣,便是那个黑而且矮的家伙也不坏。人类大都是善良的,富于情感的,都和那死去的慧远一样。
“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
他说着回过头来,向着渊明:
“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幽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象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菜油灯点了半夜,那一点黄豆似的火焰,寂寞地泛出了幽绿的颜色。
“唉!”渊明长叹一声。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象是洒了水。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青....唉!唉!”
“吱!吱!吱!”床底下老鼠在打架。
“你看见告示上还说些什么?”渊明看着刚进来的第二个儿子问。
“这个,”阿宣想了想说,“我记不清楚了,但现在就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却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会错的。”
“吱!吱吱!吱吱!”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象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象。”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可惜慧远法师涅槃了。”
“畜生!”渊明厉声喝道,“不要胡说。”
阿宣吃了一惊。床底下打架的老鼠吱过了最后一通,逃跑了。
“年青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象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
“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