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不敢说真正了解陶诗本体。读陶集四十年,仍时时有新发现,自谓如盲人摸象。陶诗之不好读,即因其人之不好懂。陶之前有曹,之后有杜,对曹、杜觉得没什么难懂,而陶则不然。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
陶诗平凡而伟大,浅显而深刻。
曹孟德在诗上是天才,在事业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人物。唐宋称曹孟德为曹公,称陶渊明为陶公,非如此不能表现吾人之敬慕。陶渊明过田园生活,极平凡,其平凡之伟大与曹公不平凡之伟大同。
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极反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能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
陶诗比之杜诗总显得平淡,如泉水与浓酒。浓酒刺激虽大,而一会儿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若比之曹诗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盖做到此地步了。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看耐读,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
陶诗如铁炼钢,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陶集中不好者少。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饮酒二十首》其一)
陶诗尚朴,更自然,毫无作态。“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说理,是散文,而写成诗了。深刻、严肃,而表现得自在。
或谓陶渊明乃隐逸诗人,此不足以尽括渊明。渊明是积极的、进取的。
或曰陶渊明诗冲澹、恬澹(冲:和;恬:安静),恬澹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如其《荣木》末章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其《荣木·自序》又云: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故陶诗之冲澹,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或谓陶乃田园诗人、躬耕诗人。
中国第一个写田园的诗人当推陶渊明。这一方面是革新,一方面是复古(“三百篇”中有写田园之诗)。以田园诗人之称归之陶,尚不因此,另有两点原因:
其一是身经。自己下手,不是旁观,与唐之储光羲、王维、韦应物等人不同,彼等虽亦写田园,而不承认其为田园诗人。许多文人只是旁观者,而旁观亦有多种:一种旁观是冷酷的裁判,一种是热烈的欣赏。前者是要发现人类的罪恶,后者是要证明人类的美德;前者对黑暗,后者对光明。又一种是如实的记录。这三种文学家都是好的。陶渊明不属于前三种,而是写自己本身经验,不只是技能上的、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灵上的,故非旁观者。王、韦等人写田园,则是不切实,油滑。
其二是理想。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
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陶渊明写田园是说农桑之事。
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渊明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
或曰陶诗和平,犹不足信。
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所差者,自己不愿把自己气死。人不生气除是橡皮人、木头人,而诗人是有血有肉而且感觉最锐敏的人,与一般俗人往来何能不生气?而又不甘于为俗人气死,所以喝酒、赋诗。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则根本非和平,如其《咏荆轲》。
朱子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
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饮酒二十首》之第九首: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
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诗《饮酒二十首》之第一首: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
我们伤感悲哀,是因我们看到其不得不然,而不知其自然而然。知其为不得不然,但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是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自然而然。
陶渊明把别的都搁下了,都算了,但这正是不搁下,不算了。陶诗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别人都不正常:标新立异,感慨牢骚。陶公不如此。无论从纵的历史还是从横的社会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骚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杀,便是夭亡,或是疯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还能做什么?陶渊明不为此无益之事。
人生精力有限、时间不多,要腾出工夫做些有益之事。“不作无益害有益”(《尚书·旅獒》),是俗话,也是真话。
陶渊明没有宗教信仰,但他以工作克服痛苦,是有心无力,他身体不好。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杂诗八首》其八)
别的田园诗人是站在旁观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还是象征多而写实少,那么他是骗人吗?不是,不是,他做事向来认真。就算这是象征,他也确过此种生活,否则他写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眼?
不但陶诗,任何人诗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种字眼,必是于此种生活熟悉。
中国诗传统精神不说丑恶之事,陶诗不然。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寒;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饥;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赶快活完了事。
诗是人生的反映,我们从前人诗中虽不能见到现在生活,至少可见到古人生活。
美与善是人生色彩,丑与恶也是人生色彩。
陶渊明与老杜不同。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协。世上之老世故、机灵鬼,没有个性思想了,这是可怕的,这并不是调和。什么是调和?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所想的那么坏。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减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
陶公没受过摧残压迫吗?受过。而读起来总觉得不如曹、杜之热烈、深刻。此为先天抑人力修养?盖二者兼而有之。
诗人夸大之妄语,乃学道所忌,佛教有“持不妄语戒”。诗人觉得不如此说不美,不鲜明。此为自来诗人之大病,即老杜亦有时未能免此,如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陶公没有这个。他之饮酒实不得已,未见爱之深也。而且陶公做不到的不说,说的都做到了,这一点便了不得。一般人都是说了不做,陶渊明是言顾行、行顾言。陶公并非有心言行相顾,而是自然相顾。
陶诗中有知解,其知解便是我的认识。他不是一个狂妄、夸大、糊涂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认识了自己的渺小。
李白好像一点知解也没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好像只要人一捧就好。渊明这点比他们高。在相信自己这一点上,除去老曹恐怕无人可比。至于老杜,对陶公虽不能比肩,至少可追踪。
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
以写而论,老杜可谓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从前以为陶必有与常人不同处,但今觉其似与老杜一鼻孔出气。他心中时而是乌鸦的狂噪,时而是小鸟的歌唱;时而松弛,时而紧张。但以之评其诗则不可,他诗还没有这么大差异,只是时而严肃,时而随便;时而高兴,时而颓唐;时而松弛,时而紧张。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二十首》其五)
千古名句,也是千古的谜。究为何意,无人懂。悠然的是什么?若作见鸡说鸡、见狗说狗,岂非小儿?更非渊明。可以说是把小我没入大自然之内了。
读陶渊明诗不能只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面。
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明明说草、说锄、说月,都是物,而其写物是所以明心。而大谢只是将心逐物。
陶公《饮酒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仍不外伤感、悲哀、愤慨。
陶公《饮酒二十首》越写越有力、越响。
《饮酒二十首》其二言“善恶”: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易传·文言》)
为世人说法不得不有“报”,儒、佛皆然。而在世法,有时证明“报”是不可靠的,因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吗?还要做。无所为而为,这是最高的境界,也就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而且还一定不来;但还要吃苦,这便是热烈、深刻。但陶写来还是平淡。无论多饿,无论遇见多爱吃的东西,也还要一口口慢慢吃;人说话、作文也还要一句句慢慢说,不必激昂慷慨说,不也可以说出来吗?
平常说写诗写成散文,诗不高,其实还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陶诗为诗中散文最高境界。其《饮酒二十首》“有客”一首的前两句: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似诗的散文。
“三百篇”是幼稚的,陶渊明诗是成熟的。“三百篇”以后,四言诗人曹孟德、陶渊明,都是变。以前余以为陶与“三百篇”乃外形不同,非也。表面字句与“三百篇”一鼻孔出气,只是内容不同。“三百篇”无思想,陶诗有思想。
《史记》、杜诗、辛词皆喷薄而出,渊明是风流自然而出。
《人间词话》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引王无功称薛收赋:“嵯峨萧瑟,真不可言。”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老杜有时是嵯峨萧瑟,李白是抑扬爽朗;白乐天若是抑扬爽朗,韩退之就是嵯峨萧瑟;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嵯峨萧瑟近之矣;苏东坡若是抑扬爽朗,黄山谷就是嵯峨萧瑟。他们不过有时如此。真够得上抑扬爽朗的只有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