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负暄作为一种题材,经由历代诗人开掘进入诗歌,至宋大为盛行。宋人绾合前代传统,在行藏出处的考量中,将茅檐负暄抽象为一种与庙堂酬酢相对的生活方式,赋予其诗意栖居的观念定位。在付诸实践的体验中,围绕负暄带来的生命感受展开翔实记录,雅俗之间彰显鲜活生趣。隐于负暄背后的情感形态,因主体的不同际遇而相对复杂,但依托人格力量对积极意绪的凝聚和呈现,成为诸文本的共性,融铸了诗歌自足自适的生命情调。这一创作实践不仅赋予负暄前所未有的丰富内涵,折射出宋人对身体经验的日常关注与审美建构,也推动了“日常化”书写在广度与深度上的新拓展。
关 键 词:宋诗 负暄 身体 日常化
在中国诗歌传统中,以“日常生活里的经验”为素材一直是主流[1],而题材的日常化倾向在宋诗中尤显突出。正如吉川幸次郎所说,“过去的诗人所忽视的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或者“普遍的、日常的和人们太贴近的生活内容”,“宋人都大量地写成诗歌”[2]。宋诗对负暄的书写即是一个典型例证,然而却未得到足够关注。所谓“负暄”,或称“负日”“曝日”“曝背”“炙背”,是欣享暖阳照晒的行为,在生活中极为常见。宋人对此抱有浓厚兴趣,书写负暄的诗歌,不仅在数量和丰富性上远超前代[3],还有不少直接以“负暄”等中心词标识诗题[4],意味着诗歌表现重心的倾斜,也反映出自觉的创作意识。故而可以说,围绕负暄这一行为,诗人如何看待、记录与感受,折射着他们的价值观念、日常境况和情感形态,成为透视宋人生活和心灵的极佳样本。本文即从负暄书写出发,审定宋诗在负暄书写谱系中的位置,探讨宋人笔下的负暄具有怎样独特的艺术表达,又注入了哪些文化新质,进而揭示这一创作实践的诗学意义。
一 前人之资:负暄题材的开掘
负暄作为生活中最稀松平常的事件,最早见载于《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5]故后世诗文中,常以野人炙背、献曝为谦辞,以示身份卑微、见识浅陋或呈献微薄。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6],何逊《聊作百一体》“历齿方嗟贱,炙背岂知豪”[7],皆属典故运用的范畴。
真正将“负暄”还原其本意,并视作生活经历写入诗歌的首推陶渊明。其《咏贫士》七首,作于檀道济馈粱肉、陶却麾而去之的背景下。其中“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8]一句正是诗人自况,展露的是他固穷守志的贫士生活。陶诗之外,现存先唐诗歌中唯见王僧达《答颜延年》“寒荣共偃曝,春酝时献斟”[9]和庾信《奉报穷秋寄隐士》“藜床负日卧,麦陇带经锄”[10],用“偃曝”“负日卧”,刻画琐细日常,表现悠游姿态。总体来看,唐前诗歌中的负暄并不具备鲜明独特的书写特征,而更像一个凝练的符号,与其他意象、物象、事象加以组合,参与形塑却又消融于诗歌的整体风格中。
逮至唐代,诗歌中关于“负暄”的书写略有增多,但大多仍处于从属地位。如孟浩然《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草堂时偃曝,兰栧日周旋。”[11]严维《题鲍行军小阁》:“还将负暄处,时借在阴人。”[12]只因题写楼阁建筑的功能而被提及。又如李颀《野老曝背》:“百岁老翁不种田,惟知曝背乐残年。”[13]李贺《题赵生壁》:“曝背卧东亭,桃花满肌骨。”14]则是以己之眼光打量田家生活。再如包佶《近获风痹之疾题寄所怀》:“唯借南荣地,清晨暂负暄。”[15]韦应物《郊居言志》:“负暄衡门下,望云归远山。”[16]虽涉及自身,但或是表达向往之愿,或是嵌入词汇,未能详加展开。
唯有杜甫和白居易的负暄书写,颇具开创之功。杜甫一生颠沛不遇,长期卜居乡野。负暄曝背之际,思亲念远之情、幽居养拙之志便屡屡流露笔端,如“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17],“掉头纱帽仄,曝背竹书光”[18],“杖藜寻晚巷,炙背近墙暄”[19],“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20]。而白居易官宦生涯,辗转江州、苏州、长安,负暄闲卧则是乐天知命、养生悠闲的日常选择。如“朝就高斋上,熏然负暄卧”[21],“负暄檐宇下,散步池塘曲”[22],“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23],无不勾勒出清闲澹然、缓慢从容的生活场景。在杜、白二人的诗作中,负暄已不再是一种高度凝练化的表达,而与更具体的生活空间、身体姿态乃至内心情致有了紧密关联。更值得注意是二人以“负暄”为主题的创作。杜甫有《西阁曝日》:“凛冽倦玄冬,负暄嗜飞阁。羲和流德泽,颛顼愧倚薄。毛发具自和,肌肤潜沃若。太阳信深仁,衰气歘有托。攲倾烦注眼,容易收病脚。……古来遭丧乱,贤圣尽萧索。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24]诗歌前半部分写暖阳和煦带来极为舒适的身体感受。清人张溍评“肌肤潜沃若”曰:“曝日真景。”[25]诗歌后半部分抒慨,是曝日之后的绵延情思——苦乐聚散、世间纷扰,在片刻逍遥中皆可暂放一旁。玄冬负暄,从身体到心灵都给予诗人以最大安抚,卸下了他蒿目时艰而难以承载的心灵负累。相较而言,白居易的《负冬日》更显旷然自足:“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26]此处用“似饮醇醪”来比拟曝日体验,一如他也以“煦若春贯肠,暄如日炙背”(《卯时酒》)[27]来形容饮酒,互喻的存在,强调的正是周身和暖的共性。从肌肤、百骸到内心,从苏醒、畅快、舒适到旷然,温暖就这样铺洒、弥散,并与人身心交融。
杜甫和白居易的创作,与前代相比更显具象,包蕴着更细腻、鲜活、丰富的身心感受,故被宋人誉为“皆深知负暄之味者也”[28]。清人计东更是直接将负暄诗的开创者归于二人:“吁嗟负暄诗,创始杜陵老。融合得元心,乐天诗更好。”[29]事实上,宋人也正是沿着他们的开掘方向,在文化意涵、叙写技法、情感表达上,围绕“负暄”书写进行深度拓展,从而真正赋予其典范意义。
二 檐下之思:行藏出处的考量
宋代的创作是在前代基础上发展而来。对本就崇尚“以才学为诗”的宋人来说,他们面对的写作传统,不可避免会影响到认知。无论是“野人献曝”隐匿的卑下意识,还是唐人幽居养闲的私人化表达,这两条支脉的绾合,足以使负暄这一行为与庄重感、端严感区隔开来,而沾染上凡尘俗世的气息。宋人秉承这样的理念,又赋予负暄以更鲜明的文化意涵,将其视作一种理想化的生活姿态。
在宋文与宋词中,茅檐曝日经常作为与庙堂酬酢相对立的生活形态出现,标示着宋人对出处进退的考量,也指涉着远离金銮玉堂、尘世暄嚣的生活愿景。嘉祐六年(1061),时任枢密副使的欧阳修给自撰《内制集》作序,序中畅想自己告老归田、乘凉曝日,任回忆穿梭在“茅檐”与“玉堂”间,慨叹荣宠不过虚名,不禁生出沧桑之感。其实在此前后,欧阳修多有辞官之请。“然公屡请得谢,归不及年而薨,未必能偿此志”[30]。这份不及享有的负暄之适,真切寓托了他平实而执着的梦想。再如方岳《答程教札》:“某宛其老矣,意与年凋,负暄草亭,恋恋黄绵袄子不能起,又岂办事治笔墨,与世俗相酬酢礼文间者哉!”[31]黄绵袄子是宋时俗语,指阳光。对方岳来说,负暄恋日与世俗酬酢,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而前者才是向往所在。宋词中亦能见到此种好尚。如徐经孙《水调歌头·致仕得请》,词的上阙追忆平生宦海浮沉,下阙却期待“寒则拥炉曝背,暖则寻花问柳”这样“知足又知止”[32]的恬淡生活。《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读之令人羡其闲居自得、安享大年之乐也。”[33]人生行藏出处,一直是萦绕在士大夫心头被反复思索的命题。进退之间,茅檐曝背变成了值得叹咏的生活,它联结的是脱离忙碌、回归本真的状态,也承载着栖息身心的普遍冀求。
事实上,这种对比在宋诗中更明显,内涵与层次也更丰富。尽管诗人生活的历史时段、所处的人生阶段和身份、际遇都不相同,但他们笔下的诗歌,却都在回应和强化对“檐下负暄”的精神建构,将其视作远离纷扰、抚慰心灵的理想生活方式。
首先,仕途坎壈、志图难达往往令人心生厌倦、渴望退隐,而以负暄曝日为代表的闲居状态便成为消泯忧愁、安放心灵的合宜之选。且看司马光和邵雍的一组和诗:
老去春无味,年年觉病添。酒因脾积断,灯为目病嫌。势位非其好,纷华已久厌。唯余读书乐,暖日坐前檐。(司马光《上元书怀》)[34]
养道自安恬,霜毛一任添。且无官责咎,幸免世猜嫌。蓬户能安分,藜羹固不厌。一般偏好处,曝背向前檐。(邵雍《和君实端明》)[35]
熙宁五年(1072),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新法,以端明殿学士判西京留守司御史台。政治失意加上衰疾侵袭,让他在原本春意萌动、万象更新的上元节,却顿生萧索之感。久厌势位纷华,独喜负暄读书,正代表现实与理想的对抗。邵雍虽是司马光好友,却与朝政保持距离,未受党争波及。他把任官当成牵制和负担,只愿养道自安、淡然处世。而在平淡生活里,最能引起他浓厚兴味的事也是负暄。可以说,檐下负暄已成为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它如同政治阴云笼罩下一把光亮的钥匙,召唤诗人远离一切风雨,开启心底最向往的生活。
此类书写在宋诗中最为典型多见。如“南檐容曝日,侧径喜携锄。筋力吾如此,功名世有诸。忆初千万乘,徒步谒公车。投射东堂策,归来北阙书”(《卜居书怀》)[36],对多年沉沦下僚、仕途起落不定的刘攽而言,抚今追昔,也唯有“南檐曝日”“携锄侧径”能遂归居之志,从此拥有“幽栖谢车马,至乐狎樵渔”的安定生活。“惭愧儒冠误此身,涂穷何假问通津。门前罗雀正吾事,墙角负暄非世人。”(《暮冬书怀赠次膺》)[37]李昭玘在给挚交晁端礼的诗中,以“儒冠误身”和“墙角负暄”互为映衬,再次确认“吾事”、表明归退心迹,或与绍圣元符时遭遇的曲折有关。政和七年(1117),陈与义待诏汴京,见证了“有钱可使鬼,无钱鬼揶揄”(《书怀示友》)[38]的黑暗现实。在“微官不救饥,出处违壮图”与“曝背对青山,鸟鸣人意舒”的进退之间,28岁的诗人不得不展开纠结的思考。而南宋诗人王炎《冬日即事》:“曝背茅檐下,驱寒得晓晴。杜门来客少,开卷此心清。”[39]则已然以晦迹存道、端居阅世的姿态,传达出杜门谢客、悠然自处的偏好。
其次,檐下负暄在诗人笔下也包蕴着高洁的情致与气节,寄寓着人格理想。如贺铸《卯醉口号》:“丙寅元祐初年冬,贺老困寓京尘中。无心炙手权门热,曝背晴阳坐屋东。”[40]元祐元年(1086),熙宁党争中失势的苏轼等人复被起用,与苏交好的文人多有擢升。闲居京城的贺铸,历经风波而心绪复杂,再次徘徊于仕进与退隐之间。当“炙手权门”和“曝背晴阳”变成抉择,诗人的无心和有意,既充满矛盾挣扎,更流露出不与世俯仰、不随波逐流的独立情怀。周紫芝《苦寒》与此类似:“冰檐垂笋风撼屋,布衣生棱体生粟。老翁炙手厌朱门,明朝晨暾更堪曝。”[41]尽管周氏因多有寿秦之作,被四库馆臣讥为“老而无耻,贻玷汗青”[42],但仅从诗歌出发,依然可以看出,对炙手朱门之厌恶,与对晨暾堪曝之期待,昭示着高蹈出尘的精神品格。
正是基于滋长已久、固植已深的认知与观念,宋人也将这种思虑、权衡乃至终极判断,作为一种人生理念、处世经验传达给后辈,劝慰他们安于茅檐曝日、恬然自守的生活。如苏轼元祐三年(1088)所作《送千乘千能两侄还乡》:“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我岂轩冕人,青云意先阑。……相从结茅舍,曝背谈金銮。”[43]此时苏轼已深谙官场的翻云覆雨、人情诡变。面对家族后辈,他以不劝轩冕、不意青云的姿态,以过来人的深切体悟,给予真挚告诫。茅舍曝背谈金銮,空间的切换形成了话语的张力。正如“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44],读书人既心怀天下,又意不在官,未尝不是一种稳妥的选择和理想的写照。再如刘克庄《老农》:“瓦盆甚朴常盛酒,茅屋虽低可负暄。……后生记取耆年语,世世休思入县门。”[45]“可负暄”与“入县门”形成对立,或与当时国祚衰颓、政权将倾的社会现实有关,展现出人生行藏的取舍智慧。檐下负暄,寄托着自我保全的本质欲求,也象征着规避风险的自足生活。
总而言之,无论是置身宦海还是偏居乡野;身居高位还是孑然处世;亲历体验还是存于想象,宋人总在追索以“茅檐曝日”为代表的生活,并将其构建成理想的栖居方式。这与宋代崇尚“心隐”的文化风气相应相通,一如隐者“只要能把握隐逸的精神实质而涵养自己的隐逸品格,不必高卧林泉、脱离尘世即可获得隐逸的乐趣”[46],“茅檐曝日”也是宋人文化观念、精神意趣灌注的产物。它无须从仙入道,而是触手可及,却能包容与世暌违的萧散心性。因此,负暄代表以及最终通向的,正是宋人观念里、宋诗表达中,那个远离朝野高门、远离酬酢喧嚣而退回到心灵的内在自足的世界。
三 追影之身:生命经验的铺展
宋人对负暄有如此强烈的情结。他们不仅在观念上充满向往,更将其付诸实践,展现出乐此不疲的兴致。在诸多笔记文章中,我们略可感受宋人对负暄的热衷。他们常以这一行为命名亭台楼阁,如唐既“炙背庵”[47]、邹浩“炙背轩”[48]、李昭玘“负日轩”[49]、周紫芝“负暄亭”[50]、楼钥“白醉阁”、周密“献日轩”;而王直方更是把日窗也唤作“大裘轩”[51]。其中,“白醉”颇为雅逸,源自陶穀《清异录》:“开元时,高太素隐商山,起六逍遥馆……各制一铭。冬日云:‘金锣腾空,映檐白醉。’”[52]而“大裘”则显得通俗,源于对白居易诗歌的借用。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何斯举云:‘壬寅正月,雨雪连旬。忽雨开霁,闾里翁媪相呼贺曰:黄绵袄子出矣。’因作歌以纪之。……白乐天诗云:‘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53]也正是阳光普照、温暖万物的特性,极易使人联想到白居易《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中所赋、所期待的“大裘”,宋人便机巧地改造白诗之意,因以命名。
围绕楼阁多有赋作,对负暄感受的强调是最突出共性,如“初焉若沃若嘘,强者柔,屈者舒……少焉肌血活流,经于发肤,骨肉俱融”(李昭玘《负日轩记》),“徐徐晨光熙,稍稍血气畅。熏然四体知,忧若醉春酿”(谢无逸赋《大裘轩》),“曲身成直身,朝寒俄失记。醉中知其天,不饮乃同意”(楼钥赋《白醉阁》)。这类体验在宋诗中俯仰可拾,且愈发立体丰富。宋人关注朝升夕落与光影流逝,关心体感状态与身体变化,也摹写宁静时间流中的变动瞬间。悉心感知负暄的整个过程,让诗歌铺展着详实的生命经验,也呈现出鲜活的生命意趣。
首先,负暄在宋诗中不再是单薄嵌入的只言片语,而是与日流转、相随始终的时段。周遭光影、温度变化,导致生命体与环境交互共振,贯穿于诗歌的全过程。如曾几《负暄》:“虱暖无遗索,书明得细看。羲和有底急,薄暮更衣单。”[54]从光线明亮到薄暮渐寒,勾勒了负暄伴随时光推移的过程。再如赵蕃《负暄》:“天公知我寒无褐,惠以檐间百尺裘。挟纩固殊如是想,索衣不叹晚为谋。神融遽合庄周梦,意气俄乘竹叶舟。侧听屋山鸡正午,又愁寒雀暮啾啾。”[55]首四句写阳光和煦,次写畅然入梦却被鸡鸣惊扰之事,复再联想晚来寒雀啁啾,愁绪油然而生。思绪由当下指向未来,构成了完整的负暄叙述。黎廷瑞《负暄吟》把时间轴拉得更长:“阴风吹芦花,铺锦满汀洲。不充赤子襦,露骭寒萧飕。煌煌扶桑君,悬镜烛隐幽。恻然冰霜晨,被以绛锦裘。穷阎一欠伸,僵体回春柔。天衣难久恋,向晚复下收。南山拾枯樵,寒夜为衾裯。灰冷更正长,展转何时休。东方行且明,小忍君勿忧。”[56]全诗先写日出之前寒冻之状,次写日升之后暖意笼罩,再写日落之后凄冷长夜,最后表达对明日负暄的期许。从“晨一晚一夜一晨”,从今日到明日,形成了一个不断往复的循环。虚实之间,交织着延宕的诗思和生无所息的体悟。
其次,负暄的过程也伴随身体感受的变化,对此的精准聚焦和细腻描写,也是宋诗着力之处。刘子翚《负暄》颇具代表性:“宵寒卧增裯,昼寒起增衣。何如负暄乐,高堂日晖晖。引光扉尽辟,追影榻屡移。妙趣久乃酣,瞑目潜自知。初如拥红炉,冻粟消顽肌。渐如饮醇醪,暖力中融怡。欠伸百骸舒,爬搔随意为。稍回骄佚气,顿改酸寒姿。熏然沐慈仁,天恩岂余私。”[57开篇即提到增裯添衣不及负暄之乐,故而尽辟窗扉、移榻追影。瞑目微憩,自可体察其中妙趣。接下八句则围绕“妙趣”逐次展开,“初如”“渐如”“稍回”“顿改”勾连起持续的过程,“冻粟消”“中融怡”“百骸舒”则是细微的身体变化。负暄带来的悦乐,令人心生向往。再如“开门曝晴暖,暄酣春意融。温温百骸舒,渐发两颊红”(李复《负暄》)[58],“曝背爬搔疑挟纩,冻躯伛偻快伸钩”(虞俦《春晴》)[59],“血气相贯输,浩浩梨枣生。以我身中离,交会丙与丁”(姜特立《病后负暄》)[60],尽管诗人表达不同,但都写出负暄带来的舒展与畅快。
最后,负暄虽是动态的过程,却也是安静的时间流。宋诗中常会嵌入变动的瞬间,以打破这种持久的宁静,使整体的氛围不凝滞而更有生趣。最典型的是植入一个由睡到醒的片刻。如范成大《大厅后堂南窗负暄》:“万壑无声海不波,一窗油纸暮春和。醉眠陡觉氍毹赘,围坐翻嫌榾柮多。水暖玉池添漱咽,花生银海费揩摩。端如拥褐茅檐下,袛欠乌乌击缶歌。”[61]春和景明,万壑无声,诗人负暄醉眠,但入睡不久又陡然醒来。第三联更是诗笔细腻,极具美感。道家称口为“玉池”,称眼为“银海”,诗人半醉半醒之中,肆意享受袭人暖意,而对咽唾沫、揉眼睛等细节的捕捉、记录及艺术化处理,更释放着可被感知的自得与慵闲,也使这样一个原本宁静的空间顿时趣味横生。又如苏辙《和王适炙背读书》:“老来百事慵,炙背但空坐。眼昏愁细书,把卷惟恐卧。……昏然偶成寐,鼻息已无奈。儿童更笑呼,书册正前堕。”[62]写自己视力不佳、老眼昏花,加上炙背温暖,愈发昏聩欲睡。而“书册前坠”“儿童笑呼”却打破了平静。在负暄的情境中,诗人睡而复醒,气氛显得活泼而轻松。此外还有“瘿枕闲攲苇箔褰,浩然情性雪晴天。却嫌雏鹤饶声气,惊觉茅檐曝背眠”[63],“尘埃收得一身闲,饮尽春瓶曝背眠。醉耳犹嫌山鸟聒,梦魂终日上高天”[64]等,皆是宋诗中的典例。
相较前人,宋诗中的负暄不再停留于简单点染,而是详细铺展。既有对外界环境的体认,也有对身体感觉的关注,更有在时光绵延中动态点缀的元素,交织成一帧帧充满诗意的画面,展现出细密的生命经验,以及化俗事为雅趣的特点。一方面这与宋型文化“内省而广大”[65]的总体趋向有关,宋人好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广袤的天地时空之中,又敏锐而深刻地反观自身。这种参悟功夫渗透在日常的方方面面,而负暄即是其中较突出的个例;另一方面,面对“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的影响焦虑,力避陈俗成了宋人有意识的创作追求。双重合力下,宋诗对负暄的书写既近绍唐人,又不断创变,呈现出崭新的面貌,也树立了全新的书写范式。
四 自适之兴:积极意绪的提纯
负暄大多是幽居独处的过程,所处环境相对安静,容易牵引思致、衍生联想,触发有意识或潜意识的情绪变化。宋人的负暄书写,也潜藏着丰沛的情感形态,折射着不同的生命状态和人生际遇。尽管如此,诗歌对积极意绪的提纯、表现和强调,却是最普遍的一种现象。对诗人而言,负暄带来的快乐仿佛经过放大镜变形,显得鲜明而张扬,而那些暗淡、消极的情绪,却被克制、缩小以至湮没不见。最终呈现在诗歌中,便是浓郁的自适之兴。
由于置身光线明亮且温暖的环境,负暄本身会带给人舒适安逸的感觉。早在《黄帝内经》中已有“人与天地相参”之说,揭示了天地运行规律对人的影响。而根据现代气象心理学的研究,温度、湿度、日照等因素会影响个体情绪。天气越温暖、光亮和干燥,人们越倾向于感受到快乐等积极情绪[66]。因此,不少诗歌使用了“适”“闲”“乐”“妙”“美”等形容词反映愉悦的心境。如仲讷《负暄闲眠》:“茅檐晴日暖于春,一枕钧天乐事新。满眼繁花皆得意,午眠安稳却无人。”[67]虽然篇幅短小,却洋溢着明媚温暖的情调。再如姜特立《负暄》:“不是羲和德泽流,寒乡何处觅温柔。绝怜天上黄绵袄,大胜人间紫绮裘。旋挟胡麻随景转,更携书卷与闲谋。天和妙处谁能会,欲献君王却自羞。”[68]反问的句式、赞叹的语气,以及追光逐影、曝日闲读之活动,皆衬托出喜不自胜的心情。楼钥的《炙背俯晴轩诗》更是展现出安静中的活跃冥思:“炙背情方适,融霜日正暾。何妨凭曲几,相与俯晴轩。爱景欣亭午,闲身得负暄。映檐成白醉,挟纩谢奇温。岂止宽寒色,犹思奉至尊。桃花满肌骨,佳句忆王孙。”[69]诗歌以“炙背”开篇,再扣住“情适”二字展开。最值得关注的对前人诗句、典故不着痕迹地化用,包括杜甫“炙背俯晴轩”、李贺“桃花满肌骨”之句,《左传》“三军之士皆如挟纩”之语,《列子》“野人献曝”之典和高太素“映檐白醉”之辞。这些运用均以负暄的共通感受为基础,缠绕着诗人的联想,又被重组到诗歌中,不仅使“适”“欣”之情透溢而出,更引发了被温暖裹挟的强烈共鸣。
然而生活并不尽如人意。许多处境艰难的诗人,在负暄之时也有微妙的心理变化。但他们并不回避积压的痛苦或失意,只是把更多注意力聚焦在负暄本身,更愿意去尽情享受当下的快乐。在不同的境遇诉说中,我们既能体味到诗中杂糅的情思,也折服于超拔其上的乐观心态。
当生命体处于老病的状态,负暄成为诗人摆脱痛苦、获得宽慰的一种方式。如周紫芝《病起负暄菊篱一首》:“卧疴初肃霜,小间倏玄冬。老境知几何,半落呻吟中。……逮兹脱九死,更生本苍穹。今晨颇欣悦,步我菊篱东。无谁与共语,梵诵庶可终。忧乐有乘除,涉世殊穷通。幸兹未暝间,有乐聊复从。”[70]诗歌先叙患病缘起与治病经过,描述了九死一生的危急情形与大病初愈的惨淡容貌,充满着苦痛感和绝望感。然而正是负暄的瞬间,正是这一点乐趣,却扭转了整首诗的基调。暖阳安静流泻,牵动着诗人的感慨:虽然人生忧乐不定、穷通有别,但只要生命尚存,得以享受日光披拂,就是一件值得欢欣的事。在自我开导背后,分明涌动着昂扬的生命观和通达的人生观。诗人被负暄治愈,也被自己坚韧的人格治愈。再如宋庠《负暄》:“旭日东南霁,霜天病骨寒。……嵇慵聊自乐,爱景始三竿。”[71]以及李复《病起》:“病起秋将晚,高林叶半黄。……喜抛乌帽去,曝背卧朝阳。”[72]都是开篇涉病,情绪低沉,而后却在负暄中拾获喜乐,诗歌收束也留有通透乐观的余韵。
当人生耽沦于宦海、困蹇于仕途,负暄之适又足以抚平纠结、淡化忧虑,因此常出现在北宋士大夫的吟咏中。对簿书鞅掌的官员而言,负暄是抚慰疲累的闲暇时光。如曾巩《秋怀》:“隐几公事退,卷书坐南荣。以兹远尘垢,何异山中情?”[73]虽身处尘世、俗务繁累,但负暄南荣、把卷读书,却颇类山野之兴,也算乐事一桩。宋祁在诗中则坦露矛盾心迹:“南荣曝腹饫黄粱,卧看春晖上缥墙。有位乘轩惭野鹤,出钱邀沐羡山郎。”(《直舍》)[74]他身居庙堂,既有“事国爱君精未已,此生疏蹻负丘园”之志向,又有“画饼窃名真不食,衔枚邀宠更无言”之不满,于是以“南荣坐炙”“卧看暾采”的行为,呈现“翛然慵态”(《官舍》)[75],以实现内心的平和自适。此外,仕途之挫带来的剩余时间也催化负暄行为的发生。如刘敞为官虽多居高位,但也一度因政见之争见罪于人,政治生涯屡遇波折。而他闲居时的负暄书写,却每每达观:“负暄空林下,游目故城东。世事见流水,岁华指飞蓬。酣歌用自适,贫贱何必终。”(《晴日后园》)[76]负暄空林、游目思索,见世事如流,叹岁华已逝,唯有酣歌一曲以求自适。这种不为眼下贫贱所拘缚的心态,蕴藏着冲淡平和的风致。其《新晴》也类同:“避人深却扫,炙背暖生春。未得献天子,潜书报近邻。”[77]明明是“避人”“未得献”,心曲幽隐,却又忙不迭要将这大好晴天报予邻人分享。尽管无从知晓诗人确切的遭遇,但诗歌呈现的欣然意趣,却植根于那份通透豁达的心胸。
当生计窘迫维持艰难,当衣食之陋、柴薪之乏使人难御严寒,负暄带来的切身温暖更显珍贵。这在南宋士人诗歌中表现格外突出。不少诗人家境贫寒,即便仕宦获得俸禄,依然承受不小的经济压力[78]。身处困苦之中,他们却能从阳光赐予的暖意中收获满足、汲取力量,重燃期待和希望。“自念少贫贱,仕而加甚”甚至曾“以贫悴逐禄于夔”[79]的陆游,在冬日也面临“地炉无兽炭,炙背补衣裘”(《闲居》[80])的匮乏,但他却认为“破裘负日茆檐底,一碗藜羹似蜜甜”(《午饭》)[81],于破裘挟身、负暄茅檐、藜羹充饥的清贫中,咀味丝缕美好。又如刘克庄忆及穷困生涯:“余贫居之日多,君节缩,营薪水,未尝叹不足。”[82]然而在《春寒》中[83],他写自己仅有“薄酒”“湿薪”,“布衾如铁冷”,却胜过“去傍相君茵”。他安于“草鼓暖于狨坐子,蒲龛清似肉屏风”的寒俭生活,是抗拒曲意逢迎以适人,更是坚持秉正立身以适己;而“耸肩偏怯春衣薄,曝背尤贪晓日红”的调侃,与“几时天地回生意,只费阳和一点功”的祈盼,则是顺心而为的自适与乐观笃定的自励。此外还有李纲《冬日闲居遣兴》:“梳头风满栉,曝背日临轩。小酌无新酿,闲眠只旧毡。”[84]尽管“无新酿”“只旧毡”颇见拮据,诗人却能忘却机心而安于清闲。再如陈起《曝背》:“曝背向梅边,清闲且信缘。篱疏编荻补,帘断索麻联。道在贫何虑,天高听不偏。”[85]曝背之时,思绪将乐道与安贫相勾连,表现出自守自适的襟怀。
由此可见,负暄作为庸常琐事,却在宋人笔端拥有恬淡悠然的情味。这倚仗对美好的发现与提炼,更源自强大的人格力量。纵使面对老病的侵袭、仕途的磨砺,甚至贫困的生活,他们也能将这些艰难稀释,用负暄之乐驱散内心阴霾,并将负暄时的点滴感受,上升为面对人生的理性感悟,在与现实的和解中实现精神的超脱。而对积极意绪的萃取与书写,也让诗歌闪耀着坚韧的光辉。千载之下,这份豁达之心与自适之兴,依然给我们以深刻启迪。
五 身体观照下的日常化书写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宋代诗人虽沿袭杜甫、白居易所辟路径,将负暄纳入创作畛域;但也能从己身出发,使负暄书写在观念、体验和情感上皆有拓展。这一创作实践不仅赋予负暄以前所未有的丰富内涵,更折射出宋人对身体经验的日常关注,以及由此衍生的审美建构,展现了诗歌“日常化”书写的不同向度,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
事实上,日常化作为宋诗的一大特点,早已成为学界共识。但如何增进对“日常化”的认识,一直是备受关注的议题。从发展过程上看,“日常化”萌芽于中唐,到宋诗中则成为典型特色,关于这点,既往研究已多有阐释。而从具体表现上看,除题材和语言,近年来有学者从日常活动、写作行为、诗学提炼[86]等维度展开讨论,为理解诗歌“日常化”拓宽了思路。反观宋诗对负暄的书写,其本质也应归属日常化书写范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书写实践中,诗人不仅取材现实生活,着力发掘以身体为中心的行为事件;而且也传达日常经验,即对“事物、事件产生自然反应和直接感受的心理过程”[87]。换言之,它一方面尝试容纳更新颖的诗材,以揭开日常生活被遮蔽的更多侧面;另一方面则试图呈现附着其上的主体性情与感受,进而塑造更立体丰赡的日常情境。这正是诗歌“日常化”在表现广度与深度上得以拓展的具体表征。
由于日常生活包罗万象,诸如居所、饮食、交往、游览、雅玩、劳作乃至时事,凡是世俗生活所涉、诗人所历所见,皆可充当日常素材。不过这些经历因人而异、各有丰俭。但当我们回溯宋人的创作实绩时,便可发现在书写日常的题材中,存在一个极为重要的视角,那就是对身体的关注。这一超越外在境遇而为人所共有,且充斥于日常生活的类别,恰恰在宋诗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掘。例如宋编别集《类编增广颍滨先生大全文集》(藏日本内阁文库)就专设“身体”一类,收入《白须》《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浴罢》《次韵子瞻梳头》《病后白发》《白须》八首诗歌。诗中涉及的白发与白须,属于身体组成部分;而理发、坐睡、濯足、沐浴、梳头等,性质则与负暄相同,是与身体相关的行为。这些内容都反映着具体的生活情形,与日常息息相关。宋人将它们置于“身体”类下,无疑是在宏大“日常”里切分出了更精密的角度。此外还有与身体状态相关的衰老、疾病,与养生相关的按摩、导引,也在宋诗中屡见不鲜。可以说,对身体的普遍观照,构成了宋人生活不容忽视的侧面;而与身体相关的多样书写,也势必对诗歌日常化特点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循此理路,宋人对“负暄”的发现和拣择便不足为奇。它的出现,或许源自宋人关护己身的日常习惯,或许缘于有宋一代的养生风尚与自适心理,但最终却成为扩大诗歌“日常化”表现疆域的极佳选择与有益尝试。
如果说对负暄的选择体现了“日常化”在广度上的拓展,那么围绕负暄的书写则体现出深度上的开掘。毕竟“将诗歌不曾触及的现实引入诗中……只会停留在一时的新奇上。并不是在诗中吟唱日常生活就有意义,吟唱日常生活的诗要具有文学性才有意义”[88]。对诗歌而言,如果仅有浮泛记录而缺乏性情沾溉,止于日常描摹而缺乏审美投射,终会丧失文学应有的立场,也难以触及“日常化”的艺术底色。从这个意义上说,宋诗对负暄的书写显然有更进一步的超越。也许是身体本身比客观物象更易引发感触,故而以日常情境为基础,用主体性情作点化,更充沛的情感扩容和意趣灌注,使负暄实现了由题材向审美的转变。具体而言,宋代诗人大多“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89]。深挚的政治热情与抱负,使他们的人生与国运世情相互牵系。负暄作为突破严肃规约的日常活动,被建构为脱略俗务、息心歇虑的理想生活方式,并流衍成较典型的集体取向,即与士宦身份、仕隐处境紧密相关。此外,对生命与身体状态的关注,虽是个体趋近本能的选择,但“唯陈言之务去”的求新意识,却促使诗人调动独到的敏感、观察和艺术思维,在步武前人的基础上,力求别开生面,以呈现更具体真切的负暄感受和乐趣。加上宋代三教合一催生的时代风潮,使宋人“在内在的精神领域中的独立主体意识可谓超越前人”[90],他们更多反求于内,注重自我人格完善。这种普遍的思维惯性,使众多诗人即便在负暄的短暂时光流中,也能将触角探至幽隐的精神世界;又在深沉的省思中,节制漫涌的情绪,使之归于平和中正,从而让负暄具有调心适己的兴味。由此可见,诗人在与负暄的深度互动中,糅合自我的身份意识、文学观念、文化心理,让诗歌具有更丰盈的心灵呈现。这不仅与“文学是人学”的终极要义遥相呼应,也是对“日常化”特质在主观向度上的有力推进。
当然,也正是通过诗歌对日常的书写,反过来赋予负暄以独特的文化底蕴和思想内核。由此我们才得以体察负暄出自尘世却不流于俗的退隐意味,它牵连着出处之间的复杂心绪,几乎可以对应为宋代隐逸传统的旁支与潜流;得以看见宋人如何在负暄中自我打量,从琐碎中汲取乐趣、抚慰身心,这番功夫与智慧,对后世之人不啻为一种积极的生活谕示;更得以沿着宋人的思索,突破褊狭的认知格局,以超迈的态度尽享负暄悦乐,用强健的精神力量和道德理性守护内心宁静。宋代以后,诗、词、曲中对负暄的书写并不稀见;南宋及之后的笔记小说,也有不少取负暄之意命名,如宋代陈槱《负暄野录》、顾逢《负暄杂录》,明代顾元庆《檐曝偶谈》、陈继儒《偃曝谈余》,清代赵翼《檐曝杂记》、周馥《负暄闲语》等,皆可视为对负暄文化意涵的追继与回响。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的“日常化”书写,在不断形塑自身艺术特质的同时,也成为宋型文化发展演进的助推之力和具体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