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2022年6月28日《晶报》
昨天说到国内许多学者坚信，美国是因为重视基础科学而强大的，但事实上这个信念完全得不到数据的支持。今天就来说说和这些数据有关的事。
对许多人来说，“美国重不重视基础科学”这个问题是根本不存在的——美国肯定、当然、绝对重视基础科学研究，这个问题就是一个白痴问题，就好比问“美国人喝不喝水”、“美国人睡不睡觉”一样白痴，还用得着回答吗？
但是，“重视基础科学”毕竟比喝水睡觉复杂，也没有喝水睡觉那样直观的必然性。如果我们就“白痴”一回，非要逼问那些人：美国真的重视基础科学吗？你如何证明这一点？那些人就会很烦、很恼火，因为事实上他们没有办法有效证明这一点。
我只看到过一种关于美国重视基础科学的论证，全程如下：
因为范内瓦·布什在《无尽的前沿》中说要重视基础科学研究，所以美国必然是重视基础科学研究的。证毕。
看看，这叫什么论证？到底是“美国重不重视基础科学”这个问题白痴，还是上面这个论证白痴？
诺姆·乔姆斯基在《霸权还是生存》中还说过美国不应该侵略伊拉克呢，那美国就没侵略过伊拉克？
一个美国人说过的话，就必定是全美国都照着做的事？
既然当过几天科学官员的范内瓦·布什在《无尽的前沿》中说的话，并不足以证明美国真的重视了基础科学研究，“美国重视基础科学”并不能轻易得到有效证明，那就让我们假定“美国重不重视基础科学”不是白痴问题，而是一个值得认真回答的问题，真的来尝试回答一下如何？
那有什么路径，能解答“美国重不重视基础科学”这个问题呢？2021年，我和我的学术拍档穆蕴秋终于想出了一个路径：考察美国科技经费的流向和分配，看看有多少真金白银流向了基础科学研究。
这个路径，无论如何总比只看范内瓦·布什说过的几句话要更合理、更靠谱吧？一个国家如果重视基础科学，总得有足够多的资金投向基础科学研究吧？
我们先查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布什极力推动用来资助基础科学研究的机构）官网，看到一个惊人数据——NSF成立那年拿到15万美元拨款。当小穆告诉我这个数据时，我说你是不是看错了？至少也得是15亿吧？她又仔细数了一遍0的个数，没错，就是15万！虽说70年的通货膨胀不容忽视，但在1950年15万美元还是随便找个阔老就能掏得起的，这15万美元能“开启国家强力资助基础科学研究新时代”吗？
NSF得到的拨款，后来当然也逐年增加了，但往后每年能拿到的钱，始终只有美国科技研发总经费（R&D总经费）中的1.5%（注意小数点）！
但就是这可怜的1.5%，也远远没能全部用到基础科学研究上。例如NSF成立60周年的时候，在官网列了一个“成功资助项目”清单，共有60个项目，我们去数了数，发现明确可以算基础科学的只有12项，仅占到20%，剩下的项目都是实际的技术应用，包括二维码这类东西。
有人还不死心，说美国全年的科技研发费用巨大，虽然NSF只拿到其中的1.5%，但别的机构也能拿到基础科学研究经费啊？
不错，别的机构也能拿到。那么我们就来看美国全年的科技研发总经费数据。美国国家科学理事会（National Science Board）会将全美国每年的所有科技研发投入，包括国家和私人的投入都统计出来，汇总成《美国科学与工程指标》（Science & Engineering Indicators，即SEI报告），报送给总统阅看，然后再公开出版。我们查阅历年的SEI报告，美国人把每年科技研发总经费分成三部分——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实验发展。后两部分都是应用和技术研发，而多年来美国在基础科学研究上投的钱，一开始连10%都不到，后来长期稳定在总盘子的15%左右。
从上面这几个数据来看，美国肯定是不重视基础科学研究的。但是我们感到这样还不够踏实，还想再看看欧洲，看看别的国家是怎么投钱的。这方面的数据，美国历年的SEI报告中也有，尽管数据不如美国的完整。
结果我们发现一个出乎意料的现象：英、法、德、意，乃至东欧的捷克、波兰，北欧的瑞典、丹麦这些国家，他们在基础科学上的投入比例，全部都比美国多！有些国家的基础研究在R&D总经费中的占比能高达26%（意大利），甚至28%（瑞士）。这些西方发达国家几乎都比美国更重视基础科学研究，但这些年来，上述国家在科技领域，有可以在美国面前逞强的吗？
我们也能在SEI报告中找到俄罗斯的数据，俄罗斯的投放比例和美国几乎一样，也约为15%。原来美、俄这两强，都只在基础科学上投最少的钱，却成为最强的国。
我们还可以再换一个角度来看看：基础科学的第一流成就，都是谁取得的？比如万有引力、相对论、进化论、原子理论、航天理论、双螺旋理论等等，所有这些第一流的科学理论，有一个是在美国搞出来的吗？一个也没有。全是欧洲人搞出来的，只是很多科学家后来移居到了美国而已。
美国人干什么呢？他们通过技术，把科学中的好处拿过来。比如原子理论是英国人搞出来的，目前最大的用处是造原子弹和核电厂，这两样都有实用价值，却都是在美国搞出来的。历史上有过无数科学理论，没有技术把它们发扬光大，就只能尘封在故纸堆里。
布什在《无尽的前沿》中说过“科学资本的主要源泉”在欧洲，他希望改变这一点。然而重视基础科学只是他的个人愿景（1960年《无尽的前沿》公开出版甚至有可能是某种战略欺骗），却根本未曾化为美国的国家政策和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