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改变人生,却往往很难说是哪一本。当然某一本书也会对人生作用非凡,特别是经典,“辛苦遭逢起一经”、“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道理古今相同,但更经常塑造人生的还是持续不断的广泛阅读,是不同年龄、不同境遇下的随缘涉猎。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在博览群书中反省经验、变换气质。所以古人特别主张“读万卷书”,主张“饱读”。这次编辑的约稿以“一本书”为体例,也很好,但作为开篇,我还是笼统地说说读书,不算是这个栏目的正文,可算是序。
我主要说说读书的乐趣。不仅是读闲书才有乐趣,读有用的书也会意趣盎然。其实只要心志开阔,有对万事万物浓厚的兴趣,读“闲书”也会很有用,读“有用的书”也可以不离性情。马克思的文字汪洋恣肆,恩格斯平实深厚,列宁神采飞扬,他们的理论都是可击节浮白的好文章。我还记得上初二时读《列宁选集》欣喜若狂的心情,列宁那种再三下定语的句式,那种极而言之的语气,那种斩钉截铁的设论,都使我羡赞不已。当时是在油灯下朗读列宁的文章,觉得这样的大好文章不朗读不足以表达热爱的心情。后来在大学上中国古代文论课,读到“元气淋漓”这个词,我一下子就联想起了列宁的文章。马克思的文章洋溢着一个伟大“先知”的豪迈,他的思辨与逻辑更血肉饱满。我其实特别喜欢封面是黑底红字的老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这个版本的译笔很放得开,译得情采跳跃,我觉得是深得马克思的笔意。我把这套书放在书房门口的书架上,有时进书房随手抽一本来到书桌前,随便翻开读上几页,都会多有新得,感到莫大的满足。这套老书翻开来纸色黯淡,也觉格外亲切。我曾向中央编译局的专家建议,修改马恩著作的译文可否设定“能不改就不改”的原则,特别是对大家耳熟能详、出口可诵的语句,如果不是意思真错了最好是不要改,可此可彼的译文最好是仍旧,不要轻作无谓的字词改动。对一些早已入脑入心的警句作改动真是让人痛惜,经典的严肃性、权威性很大程度上来自其稳定性。而且最好要特别注意保留马克思的文采、文气,因为马克思的著作不应是放在图书馆备查的文献,而应是在人间流布的火种,有文方可行远。我作此建议的心情特别强烈。
中国的古书读来则有特别的亲近。古书既是母语,也是“语母”:今天用的字能在古书中找到真切的出处,有时意思略同而又有微妙出入,一下子增加了对这个字的理解,有悠然心会之喜,这个字以后再看见也有了新的色彩。写文章时会不自觉地化用一个字词的古义,让现代汉语的文章中透出些异样的气氛,感到很自得,也算是对古人一种新的发扬吧。古书中的字词有时特别入骨,状述一个情景、一种情态特别贴切、准确,让人怦然心惊,对比之下我们今天的用词则常常涣散无力,达意而已,说不上传神。重温古人遣词让我们对母语有新的觉悟,于现代生活的匆忙中体会到古人的细察深思,也意识到我们守护语言的责任,应该经常淬火保持字词的锋利。
读古书也是件轻松的事。古代的经史也不是高头讲章,多是故事,很好读。《论语》是一部回忆录,有情节,有场面,生动得很,所以孔子的话就能不知不觉地说到人心里去。学生记孔子言行也不搞“三突出”,很家常,仿佛是无心记下的见闻,一时不是很高大的形象也都不省略。“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估计是嘀咕了一些难听的话,孔子脸上就挂不住了,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否则“天厌之”。这一个细节就让我感到《论语》是可信的,对孔子那些听来调子很高的夸奖大概也是写实的。《论语》笔调平和自然,悠哉悠哉,一读就读进去了,两千多年之后也好像是在从夫子游,变成了他的学生。我是当年批林批孔时开始读《论语》的,那时读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工农兵学员的“批注本”,从这样的本子入门肯定不会有对孔子的神化问题。惟其不神化才更能得其真义,才更能秉持素心体会其价值。那时都称孔子为“孔老二”;现在平心而论,“孔老二”虽然不敬但也不恶,不像称林彪为“林贼”那样狠,也使圣人有了些烟火气,不隔膜。《论语》还有个好处是一条一条地不连贯,这样随手翻开就能读下去,没有非得正襟危坐的压力。《孟子》可以说是一部游记,写孟子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当然主要是说了什么话、怎么说的。孟子说话很冲,滔滔不绝,是用食指点着人说话的样子,语调昂扬。他把一套道理说得很完整,算是有点理论性了,但因为语气充沛也不觉得枯燥。孔子对学生说话大都和颜悦色,孟子对国君说话却经常疾言厉色,显得很可爱。孟子周游可以说是谋职也可以说是“跑官”,拔高点说是为了“行道”,不管怎么说都是有求于人,他却仍然用这样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语气,可见他所说的“浩然之气”是真的。《孟子》有青春气,少年时代读有同怀之感,现在读则有对少年的羡叹。本应是古人为老,我辈为少,但有时情景恰恰反转过来;从古人处汲取得少年精神,也是读古书的一种奇缘。
虽说经史难分,但读史还是有读经所难有的体验。中国古史记载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帝王将相,他们其实与孔、孟这样总是候补的士大夫看问题角度有别,行事也不同。史书记载的事更真实、更残酷无情,更反映惨淡的人生,也更能反映惨淡人生中的英雄与圣贤,是实践着的善恶,比单纯口说心怀的善恶更结实。大学时代读《通鉴纪事本末》,常感觉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事件往往是沉痛的悲剧,事件的展开又环环相扣、密实压抑,真有“一篇读罢头飞雪”的慨伤。后来读《资治通鉴》本文就缓和了不少,一个大事件中又夹杂着许多不甚相关的小事情,可以冲淡一些,换换心情。今天说起“案例教学”我总想起《资治通鉴》,每一页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例,一个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当事人是什么态度,是怎样应对的,结果如何,都很完整,作政治训练是不可多得的好教材。我有时想这书取名叫“鉴”,比作镜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虽然“以史为鉴”是老生常谈,但真正细想还是感叹比喻得真是好。读史难免把自己放到里边,读见险恶而心生惊悸,读见忠直而肃然起敬,参照之下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非“鉴”而何。纪传体史书要更活泼一些,不是以国家而是以个人为传主,有个人的命运,有更丰富的喜怒哀乐,更鲜明的面容。
读史决不仅仅是学得经验,还增进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增进觉悟。说读史是修身一途,也不仅仅是指阅读中内心激浊扬清的是非判别,还指的是心智与境界的扩展。把世代沧桑、万千人物装在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有容乃大的气象。高亨写毛泽东“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或许只有“掌上千秋史”,胸中才能有百万兵。当然我们不必有这样扭转乾坤的气概,日常读史更多的是感到心胸开阔,放眼一千年、两千年的历史,不禁豁然开朗,身边的些小恩怨还算得了什么。读史也加深我们对自己国家和文化的了解,祖国每一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关系我心。细将磨洗认前朝,牧童拾起旧刀枪,茂密庄稼、新起楼群下的土地曾经历无数故事,步行走过生出无限的珍惜之情。我们今天还在延续祖国的历史,我们就是古人预言和期待中的人物,在履践并修正着从前的因果,我们要在今天的四海风云中把祖国引向光明。
古人说“右史”“左图”,其实不仅仅历史,所有的学问都与地理相关。读地理著作别有喜悦,“游记”、“风土记”、“岁时记”,但看书名就让人心驰神往。《徐霞客游记》我有两个版本,一是上海古籍社的增订本,一是商务印书馆影印的民国时期丁文江编本,都字大行疏,无事读来特别休闲,徐霞客笔下的山川古道、桃花杨柳,仿佛就在我眼前伸展。地方史志也可以看作是地理文献,出差到陌生地方,夜晚在旅馆的灯下读当地的志书,挥笔圈点,也觉得乐莫大焉。
(摘自《中国党政干部论坛》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