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宝玉却不留心
在《论凤姐》的结束语里,我开过一张支票,说还要另写一论黛玉的专章。当我写出了《美人巨眼识穷途》的草稿之后,觉得我对黛玉形象的感受,不是一章的篇幅所能容纳的。我还觉得,即使写几章关于黛玉形象的观感,如果不介绍其他人物,例如湘云、紫鹃以至袭人,那就难免像把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单独搬进陈列室,因而形象脱离了特定环境,成为一种孤立的存在那样,不太有利于理解黛玉的性格。我现在改变了原来的设想,索性不限制于剖析黛玉形象,陆续挤时间写一些重读《红楼梦》得来的读后感。现在,只着重第四十五回中的局部。
黛玉和《红楼梦》的其他人物一样,形象是多方面的,而且不是静止的和孤立的。不论是哪一个侧面或哪一个瞬间,它对我都有较为强烈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的表现,不只出现在我阅读小说的时候。记得三年前接触到某些令人感到很不愉快的现象的时候,突然联想到她那“不知风雨何时休”的诗句。也许因为这个形象十分丰富,也许我的理解能力太弱,我虽深受这个形象所吸引,却不大弄得清楚,究竟它为什么这样对我富于吸引力。
这个形象可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例如引起我们对于她的心境的体验,这种心境的特殊性与普遍性的关系在读者欣赏活动中的作用,和作者生动地也就是细致地写出了她的心境这一特点密切联系。当然,如果抱着一种阅读干部履历表的要求阅读小说,可能觉得《红楼梦》的行文噜苏,不觉得它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正如了解干部不能只靠他的履历表一样,要了解林黛玉也不宜只靠《十二钗判词》之类的概括。不那么容易一目了然,却是富于吸引力的形象,反而更能促使我希望深入了解它。即使我一时说不清我究竟了解了些什么,这种促使我去了解的吸引力,也是我对《红楼梦》很感兴趣的一种原因。
不只《红楼梦》才具备这种不易了解、却很能吸引我去了解它的力量。《聊斋志异》里的一篇《缢鬼》,形象不见得比《红楼梦》丰富多样,却也有一种力量吸引了我。这样的形象有如黛玉的形象,越难于了解,反而越是促使我愿意去了解它。这篇小说写一个书生看见一个女鬼,在上吊之前要梳妆打扮一番,然后才把她的脖子套进上吊的绳圈里。这书生看了觉得难于理解,小说作者自己,似乎也并不十分理解。关于缢鬼的这种心理,蒲松龄以“异史氏”的名义,发了这样的感慨;“冤之至极而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他,而独于此时此境,尤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一作难忘情)者也。”不论是“极不忘”还是“难忘情”,为什么这个人在上吊之前,要这么“束装结带”,为什么这是“最难堪者”,“异史氏”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作为小说的读者,我的要求自身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方面觉得,小说家不把小说写成心理学讲义这一点,是值得感激的。说真的,如果读者希望我来解释一下,这种“最难堪”的经历为什么是“极不忘者”或“难忘情者”,那是不免会失望的。我对我自己的心理的复杂性,常常处于不知不觉的状态。有时我做噩梦,梦见苦于失学,苦于失业,苦于失群。其实,这样的梦与我当前的生活状况、心理状态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里产生了这种非自觉的想象。我不是心理学家,并不因为自己不了解自己这么复杂的心理现象而感到苦恼。但是这种现象的存在,使我更增加了了解小说《缢鬼》或《红楼梦》里的人物的心理活动的兴趣。
这不等于提倡不可知论。我和别的读者一样,都断定林黛玉爱哭,正如断定王熙凤爱笑一样。不过,林黛玉的爱哭,如同王熙凤的爱笑,在不同情势之下,有不重复的心理内容。这种内容,不是只用“伤心”一类的概念所能概括的。更为有趣的,如同贾宝玉不完全能够了解他自己那样,林黛玉也往往不太了解她自己。究竟她为什么容易伤心,为什么会常常伤心,她自己未必一定有多少自知之明。她的知己宝玉,不仅不十分了解她,有时甚至以为很了解她,反而不去注意了解她。黛玉和宝玉说话,不自觉地把“渔翁”与“渔婆”说到一块,而引起了自己的后悔与羞涩,但“宝玉却不留心”。作家曹雪芹并没有向读者噜苏交代,宝玉为什么“并不留心”。我读到这里,除了留心黛玉为什么会后悔和害羞之外,对宝玉的“并不留心”也不太留心。如果我的感受错了,可不能因此抱怨《红楼梦》的主题不明确。也许,曹雪芹写宝玉的“并不留心”,是他自觉不自觉地在称赞宝玉。我为什么又说“也许”?因为我以为:读者和作者对形象的内在意义,在认识上,常常不一定是所见略同的。
二、羞的飞红了脸
情节的开头是这样:黛玉写完《秋窗风雨夕》,将要上床睡觉,忽听丫鬟报说宝玉来访。宝玉头戴大斗笠,身披一件簑衣。黛玉见了,不觉笑道:“那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说明了雨具的来历与用途之后,说要送黛玉一顶斗笠,好在冬天下雪时好戴一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她说出这话,方想起话未忖度而后悔而害羞。不用解释,她的害羞,直接是对自己的失言而引起的。宝玉不仅对于她的害羞未曾留意,对于她的失言也没有留心。
宝玉的不留心,不等于对黛玉的不关心。事实是这样;关心之极有时反而不留心,正如嫉妒有时可能就是爱得执着的表现那样。生活自身是复杂的,我感谢《红楼梦》作者,没有像有些作者那样把生活简单化。黛玉的失言当然是无心,黛玉的后悔和害羞却是她的多心。但她这样多了自己的心,其心理基础是否只限于一般少女的习惯,而不包含她平日对宝玉的有心呢?如果不是,那么,她无心的失言,其实是她那有心的一种表现形态。这无心与有心之间的关系,表现得这么不一般化,不能不佩服曹雪芹那与众不同的文心。我还想了解:黛玉平日对宝玉是否有心?如果说无心,她不会那么关心宝玉,那么常常故意在宝玉跟前,装出无心的样子。有时,当宝玉向她流露自己的有心,她反而真像受人欺侮那样感到痛苦,以至冤枉宝玉欺侮了她,甚至拿贾母、王夫人来威胁宝玉,说她要告状去。但是,她常常顾不上顾虑旁人将会作出什么反应,直率地流露出她对宝玉的关切。甚至当宝玉称赞宝钗知识丰富时,她竟自当众嘲弄宝玉。这时似乎她很放心——反正宝玉不抱怨她欺侮了他。不知我这健忘的头脑是否可靠,似乎只有宝玉主动,没有黛玉主动向对方谈情说爱的情节。即使是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黛玉对宝玉这个“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所持的态度,仍然显得那么含蓄,与同一回书里那“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袭人的态度,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我写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与《红楼梦》艺术没有多大关系的文艺现象来。那就是,从外国片子套用过来,表现“有心”的你追我赶,而且照样“慢拍”的画面……
在“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回书里,黛玉对宝玉那无微不至的关心,究竟是出自一般的主人与客人的关系,还是出自超一般主客关系的呢?我感到很难作出“勿容置疑”的判断。当宝玉接过黛玉从书架上拿来给他回去照明的玻璃绣球灯,说“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时,黛玉道:
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地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是失了手,也狠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个“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我不以为这么着重描写黛玉对宝玉的关心,一定是作者企图多方面地表现黛玉对宝玉的有心。也许,这也好像宝玉走后,她对宝钗派来送燕窝、洋糖的婆子们优遇那样,是因为她先感到不太开心而写了《秋窗风雨夕》之后,越是感到雨中来访的宝玉对她关心,所以才这么开心的表现吧?
为了查对引文,翻书。在铅印本上,不记得在什么年月,我这么批了一句:“不自然(形态),很自然(心境),若凤姐在侧,定要开她的玩笑。”这批语,是针对黛玉后悔和害羞这一情节的。现在看来,我读书时的这种假设,未必确切。诚然,凤姐惯于拿黛玉、宝玉开玩笑。凤姐在李纨等面前,也有要开宝玉玩笑的准备。如果她真能亲自看见黛玉羞得脸红,很可能不放松这种拿别人的短处来取乐的机会。但也不尽然。作者写凤姐和写别人一样,常常不是先规定了人物个性,然后安排情节,演绎个性的,而是从人物的相互关系着眼,从时间、地点、条件的特殊性着眼,从而规定他们可能怎样,应该怎样的。这是既表现了人物个性,也表现了情节的个性(特殊性)的。所以现在看来,我自己的批语未必确切。《红楼梦》最早的读者比我敢下断语,针对黛玉的失言,脂批是这样:“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
三、我已背熟了
确知宝黛命运的脂砚斋,把宝黛爱情说成是落了空的幻影,很对。但以为黛玉的失言相当于“直说出夫妻来”,这种判断未必确切。而脂批称赞作者写“宝玉却不留心”,认为“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之猎色贼矣”——这样下判断,才可以说是“谁曰不然”的。
通读第四十五回,我以为黛玉的失言,包含着也许连她自己也未必自觉的愿望。这一回书里的黛玉,和“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那回书里的黛玉,有不能混淆的情感状态的特殊点。它的失言,与其说她像《十八相送》里的祝英台,是故意在向她的意中人暗示爱情,不如说是因为她感激宝玉的来访,高兴得忘形的结果。对宝钗说过“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听见雨滴竹稍而“更觉凄凉”的黛玉,不只感激宝玉的来访而笑了两次,还说笑话,而且热情对待宝钗派来送燕窝的婆子们,又笑了两次。先是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后又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发财,冒雨送来。”我不敢断定这是黛玉也有宝钗般体贴“下人”的习惯,更不敢断定这是黛玉存心间接取悦于宝钗。我只敢确认:爱哭的黛玉也有爱笑的一面;她和婆子们说说笑笑,也像她两次笑着对宝玉谈到“渔翁”与“渔婆”那样,是她在不高兴之后又很高兴的表现。联系这一回书的尾声来读,我以为更有助于了解黛玉在宝玉跟前的失言,究竟是什么心理动机。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她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稍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作者没有明确交代,黛玉的哭,是否因为她觉得她与宝玉的关系,将来不过只有“画儿中爱宠”的结局;黛玉那“终有嫌疑”的顾虑,是否因为她觉得与宝玉的婚姻关系老是不能确定下来;但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她在“感念宝钗”的同时,也感到与“素习和睦”的宝玉之间,不能没有隔阂。对于这个虽属多情善感,究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果作者把她写成一个成日价考虑着如何“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十年动荡中经常读到的对宝钗的思想状况的鉴定)的角色,用脂评常用的话来说,这究竟“又有何文字”。包括比黛玉世故的宝钗,看来曹雪芹不愿把不同情节中的人物的心理状态,写成一般化、简单化的。如果我们联系着黛玉写词时的心理动机来读这段尾声,也有助于了解黛玉在当天晚上,为什么有伤心——开心——伤心这所谓三部曲。
宝钗答应晚上再来而没有来,黛玉随便拿起《乐府诗稿》来读,读到《秋闺怨》和《别离怨》等词。这些情节,当然是曹雪芹通过想象而编出来的,他编这种情节,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受了李清照词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影响。我觉得曹雪芹这样把两种内容有差别的作品相提并论,而且黛玉自己的作品着重于吟咏别离(“牵愁照恨动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泪”),这对于黛玉的感伤情绪来说,与一般闺怨的具体内容大不相同。在小说里写人物的情绪状态,也可以像写诗那样,用既明确而又含蓄的语言。在小说里写怨情,也不必拘于故实。看来黛玉之作《秋窗风雨夕》,带着借艺术创作以消愁的意味,不像她的《题帕诗》那样,完全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当然,不甚经意之作,也不可能绝对脱离作者情绪的具体性,完全不表现“我”的作品是不能设想的。小说分明交代:“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可见她不是在无病呻吟。但是它分明以抒发离情别绪为基本内容,这就不怕宝玉看见而让它摆在案上。在第三十四回里,“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如果说那分明是在表现黛玉对宝玉的爱情,看来并不“欺负”她。和相隔九回书里的黛玉写《代别离》时的情绪相比较,具体内容显然不同。所以,宝玉看了这首《代别离》,才敢拿它来和黛玉开玩笑。黛玉听见宝玉看了一遍而叫好,忙起来夺过手,就灯上烧了时,“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可见黛玉的写作动机并不执着于一端。
四、你反拿我取笑儿
在第四十五回里,黛玉向宝钗承认,“我最是个多心的人”。我在《论凤姐》里曾谈到,黛玉怎样多过凤姐以至湘云的心。但是黛玉承认自己多心,不等于她以为自己气量狭小。“多心”,不就是“小器”(一作“小气”)的同义语。尽管别人议论黛玉“行动爱恼人”,这要看她“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她有时倒是很有容人之量的。小说作者曹雪芹,写黛玉初来荣府,就用过“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诗句来概括她那性格中的机警、敏捷……方面的特征。在具体描写她的敏感以至多疑时,并不把她看成一个什么都计较的“小心眼儿”。在第四十五回里,宝玉和她开的玩笑,她没有多心,宝钗开她的玩笑,开得比宝玉更厉害,她也没有多宝钗的心,而是一同说笑着的。
……
宝钗 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
黛玉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宝钗 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黛玉 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
黛玉和宝钗说这些话时,双方都很高兴。尽管黛玉“不觉红了脸”,却完全不像听到凤姐开她的玩笑时那么“输不起”、生气。她这句仿佛是带抗议意味的话,是笑着说出来的。也像第五十七回,宝钗拿她来开玩笑所引起的反应那样,真像是一个小妹妹,一点没有顾虑地在自己亲姐姐跟前的撒娇。只要读者设身处地,体验体验她当时的心理状态,也就不难觉得,她这句仿佛抗议性的用语,其实带着浓厚的稚气。宝钗另一次开黛玉的玩笑,是在“慈姨妈爱语慰痴颦”那回。那回里的薛姨妈好像真是怜惜黛玉孤苦伶仃,说像心疼自己女儿宝钗一样心疼着她,她真相信这是心疼她,于是引起宝钗的取笑。
黛玉 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嫌弃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姨妈 你不厌我就认了,狠好。
宝钗 认不得的!
黛玉 怎么认不得?
宝钗 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 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 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仔细想去。(向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 (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笑着)姨妈不打他,我不依。
姨妈 (搂着他)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
宝钗 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 (要抓宝钗,笑着)你越发疯了!
黛玉上一次笑怪宝钗“你反拿我取笑儿”,这次笑怪宝钗“你越发疯了”。当作对于黛玉的情绪状态的具体描写来读,几乎使人忘记,这都是她伤感得流泪之后不久的另一种情绪状态的表现。写到这里,我想起刚才从电视上所看到的《居里夫人》,看到这位女科学家意外地知道丈夫和益友的居里死于车祸的噩耗,长时间沉默,不言不语,神态木然,眼里没有泪光。这就更加使我觉得,中国的《红楼梦》或外国成功的艺术品,刻画人物都不作兴使用简单化和一般化的艺术手法。
五、罚他扫一遍才好
在贾府以至大观园所流行的笑话,也是小说作者塑造人物个性的一种创造性的方式。普通实际生活里,互相取笑的现象有特殊性和普遍性,《红楼梦》对此作了典型性的反映。宝钗和凤姐都不只一次地当面取笑过黛玉,话题往往离不开婚姻问题以至爱情问题。但宝钗所说的“我哥哥已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远比凤姐所说的“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分明显得含蓄,至少表现了宝钗与凤姐,在性格方面那显著的差距。宝钗所说的“将来也不过多费一副嫁妆罢了……”,比起凤姐那种十分露骨的玩笑开得文雅得多。几乎可以说,不像凤姐那样不怕流露对黛玉的轻视态度的宝钗,说这话不一定是在取笑黛玉,当黛玉说“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着声明,“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黛玉听起来不以为这是假话,读者即使一向对宝钗有意见,也不大有理由断定这完全是伪善的宝钗在诡辩。我在《论凤姐》里已经说过,凤姐往往当众取笑黛玉,往往捡在黛玉看来是最不愿意拿来开玩笑的。甚至在私下里,黛玉也忌讳宝玉露骨地提到的问题——她与宝玉的关系。例如宝玉支使紫鹃给他倒茶去了之后,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气得黛玉哭了一场,深怪宝玉故意“拿我取笑儿”。宝钗与凤姐取笑别人时,在格调方面的差别,当然不是毫不含糊的。凤姐拿银钱问题开贾母的玩笑,也有宝钗对黛玉开玩笑般的曲笔。看来只有结合着人物与人物的关系来了解,才能了解包括拿人取笑在内的人物和情节的特殊性。凤姐取笑“老祖宗”时那语言的风格,虽然也像宝钗所说的那样,“不过一概是世俗的取乐儿”,就其表达能力来说,符合“情欲信,辞欲巧”的艺术要求。她讨好贾母而故意刺激贾母,很注意自己“作品”的客观效果。不像她之于黛玉那样,只求显示她的“巧言、利口”而不顾对方是不是吃得消。包括开玩笑,凤姐“看人下碟儿”。她不只对黛玉是这样,她对宝玉也是这样。第四十五回,宝玉不在场,凤姐也拿宝玉来开玩笑,这玩笑开得非常平凡,却也流露着她那一贯看不太起宝玉的态度。当凤姐和李纨开玩笑吃了一场败战之后,她把她的利口的矛头,对着她的宝兄弟。
凤姐 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
李纨 (点首笑)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带了他姊妹们就走)
凤姐 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
李纨 (回身笑)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 (想了想)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
众人 (笑)这话不差。
凤姐说要罚宝玉扫地,当然不过是取笑而不是当真的,而且这是由李纨问怎样罚宝玉而引起来的。但凤姐这么拿宝玉来取乐,表现了她对宝玉的一贯看法。我不愿轻易判断,这是否正如黛玉所说,“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所以凤姐随时意识到自己与宝玉争宠,这样取笑宝玉也就是她有意无意地在打击宝玉。如果艺术分析可以这么想当然、以为然,帽子飞满天,贯于妄断的赵姨娘或王夫人,都应当在文艺批评史里坐一把交椅。但宝玉在凤姐眼里,在治家问题方面,宝玉是一个“也不中用”的角色。尽管她说要罚宝玉扫地是取笑,是李纨所提出“该怎么罚他”的问题所引起的,是在她说“没有别的法子”之后,才这么说出来的,但她对宝钗或贾氏三春诸小姐,却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拿别人来取笑的具体性,服从于相互关系的特殊性的规定。
六、可别笑话
这一回书的生活内容,不限于黛玉与宝钗、宝玉的关系。另一重要情节,是老奴才赖嬷嬷,邀请主子到她家大花园参加宴会。林黛玉虽未出场,当作她制作《代别离》的社会环境这一条件来读,当作林黛玉那待人接物的纯洁态度和天真性格的反衬来读,这一穿插与这一回书的基本内容有内在联系。至少,不能认为,这一情节的出现,在艺术结构方面是杂乱无章的。任何人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秋风秋雨引起了孤凄之感的林黛玉,把蜡烛的熔化看成愁人的眼泪,也就是社会生活作用于精神状态方面的一种曲折表现。凤姐、李纨和赖嬷嬷那些以利为义,互相勾结,互相鼓励,庸俗不堪而又不以为耻的交际活动,是对黛玉那不苟安不从流俗的态度的一种色彩强烈的衬托,与“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等敏感的精神状态相互呼应。
李纨正要带领姐妹们回大观园,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请“大娘坐下”,又都向她道喜。赖嬷嬷坐在炕沿,说“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浩浩荡荡,说个没完没了。当她卖弄一通,她怎样管教当了县官的“奴才秧子”之后,“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曲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所,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
且不说赖嬷嬷直接奉承平儿,就是间接奉承凤姐李纨这些主子,只说这些主子怎样在给予她精神方面的恩赐的同时,怎样炫耀着贾府和贾府成员她自己。凤姐说的“谁好意思委曲了你”,这句话有丰富的心理内容,越读越使我觉得,这句话和“谁不敬你”一样,既是在给好像还不敢以“老封君”自居的赖嬷嬷打气,既是在表示主子对老奴才的体贴,也是她自觉不自觉地在作暗示,她拥有支配贾府上下的权势,而不是单纯的一些信口开河的应酬话。比这更有趣的,是凤姐拿“我”——她自己来取笑。凤姐取笑自己的特殊方式,与心理内容的特征,都是对于凤姐个性的一种非常生动的刻画。
李纨、凤姐 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
嬷嬷 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
凤姐 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一走儿,可别笑话。
嬷嬷 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
嬷嬷 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后来,好像凤姐没有去成。只写“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至赖大花园坐了半日”,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凤姐。不管凤姐后来去了没有,她此刻故意装小家子气,取笑她自己,正面文章反面做,“立竿见影”,当场换来了合目的效果——赖嬷嬷和赖大媳妇,再一次对贾府和对凤姐歌功颂德。这一切仿佛和林黛玉的心境没有联系的情节,我却没有因此完全忘记了林黛玉那心境的特殊性。“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乐论》)黛玉写诗的感情,也是“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同上)的。这好比并非妇女的诗人李白,也能写出“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的名句,这种易于闺怨的情感,也引得起并非思夫的男读者的兴趣那样,曹雪芹对黛玉那种孤独的心境的体验,得以引起我们的体验的原因,在于他写出了人物心境的特殊性,从而引起了读者对它的体验的普遍性。包括着重描写黛玉心境却写到凤姐等人那种庸俗的精神境界,这种创造性的艺术劳动,对于我们克服干巴巴的八股调的要求,也大有借鉴的益处。
刚出版的《讽刺与幽默》里,有一幅标题《也是病梅》的漫画。画上有三个花盆,三棵一样笔直的梅花干,分别缚在三根一样笔直的竹竿上。画上还有半个花盆,意味着无限的盆花都是一个样子。当成对于千篇一律的艺术标准的一种讽刺来读,这幅漫画是很有概括性的。当《红楼梦》仅仅被看成是一部写阶级斗争的著作,批评家好像要比凤姐还忙得不可开交,不只乌进孝那一篇账单,第四回那个护官符、第一回甄士隐破产时原因,而且为凤姐找罪证时,竭力计算她欠过多少条命债。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曹雪芹不是早就一命呜呼,他会不会面临漫画《也是病梅》里的剪刀和绳子的任务,要他按照特定标准,把包括凤姐拿自己来取笑等花枝、花苞、花朵剪掉,使《红楼梦》像笔直的竹竿那样标准化呢?
如果作家抱着狭隘的功利目的,拒绝反映客观事物的复杂性,结果既不能深入和正确反映生活,也难免要否定功利目的自身。因此应当承认,包括凤姐取笑她自己的细节在内,单就这一回书的结构而论,《红楼梦》艺术的创造性也不能低估。
七、不知风雨何时休
这回书还有许多情节,都是在揭示心灵秘密的,同时也是和林黛玉的心境的特殊性相联系的。
对待周瑞家的儿子的去留问题,凤姐与赖嬷嬷之间,还有一场精神交易。凤姐给自己决定所作的解释,使我联想起她“泼醋”那回的种种表现。
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么们往里抬。小么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
尽管她后来接受了赖嬷嬷的劝告,说“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了”。这样一来,主奴矛盾以半妥协的方案告终。但是,当我联想到凤姐生日那天喝醉了,她那些骂人打人的表演,觉得这段话对凤姐自己,也是一种含蓄而又尖锐的讽刺。而赖嬷嬷用来劝说她的那些话,例如“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看”,尽管赖嬷嬷当好话来说,凤姐也当作好话来听,我们在今天读起来,会不会觉得,作者有点拿凤姐取笑的意味呢?作者把品格与黛玉对立的凤姐写在一回书里,这也增加了读者对黛玉的好感。
宝钗与黛玉“互剖金兰语”,人物心灵的秘密揭示得也很深刻。虽曾笑说宝钗“你反拿我取笑儿”的黛玉,却真心相信宝钗对她自己是“难得你多情如此”的。但宝钗对黛玉多情到什么程度,我却不能没有怀疑。首先,我们不妨看看宝钗探访黛玉的主观原因。作者描述宝钗如何事繁,其中有这样的用语:“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欢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其次,我们不妨看看,宝钗对黛玉提出了什么治病建议。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那回书里,宝钗对黛玉关于《西厢记》《牡丹亭》的谈话,她的诚意究竟有多少,这一点也不能不引起我的怀疑。但这一点却不难判断:宝钗不会不了解,黛玉那多病的病因,主要不在于生理而在于心理。宝钗今晚却回避黛玉与贾府的关系问题,而在药物选择方面敢出主意。她提倡用“上等燕窝”,反对多用“人参肉桂”,这种主意出得岂不太“一般化”了吗?黛玉分明提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能强求……”的悲观论调,宝钗此刻,对黛玉那不幸的遭遇却避而不谈,只谈生理疗法,“依我说,先以平肝养气为要……”黛玉把宝钗当做知己,敢把贾府“他们已经多嫌着我”这样的私房话说了出来,宝钗的回答却不过“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分明指出彼此并不一样,宝钗仍旧用她自己未必相信的“咱们也算同病相怜”的话来安慰黛玉。我并不以为宝钗说的全是假话,有些话的确是真心话。例如:“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分明是她那“小心没有过逾的”处世哲学的同义语。但是有些话的真实感情却不能不令人感到不妙。当黛玉感谢宝钗送她燕窝,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说:
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罢。
这句话的实质是说,你黛玉也是我难于一一“应候”的“人人”之一。看来怕烦的,不是宝钗心目中的黛玉,实际上是宝钗她自己。既不“同病”也不真正“相怜”的宝钗,为了保持她与人们在关系方面的平衡,所以才到园中姐妹之一的黛玉这里,这么来闲话一回的吧?接着,虽很聪明却太天真的黛玉,要宝钗“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黄昏,下雨,黛玉“知宝钗不能来了”,看诗词,“不觉心有所感”,写出了“不知风雨何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么伤感的诗句。如果说这是黛玉“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的具体环境的反应,那么,我以为她“知宝钗不能来了”这种失望的心情,与“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这些具体形象的创造,看来是有内在联系的。这回书的回目所用的“金兰契”和“金兰语”,也许是作者的一种调侃之笔也难说。
人物的个性与环境的个性特殊性的相互作用,在这回书里再一次有着创造性的反映。这一点对于医治文艺领域里的“病梅”症,虽不等于万应灵丹,但是,如果它可能像宝钗所称赞的“上等银耳”那样具有“滋阴补气”的作用,也是有好处的。
(《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