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我国社会,据说有一个并不“科学”的说法儿:我国社会变革不断,大致是逢六一小变,逢九一大变,一变之后,社会氛围、大众心理、文化现象都与此前相较恍若隔世。 尽管社会演进中不变的仍是那些老生常谈的政治经济文化主题,但变革却让阶层、集团、思潮、流派打散、重组,同构而异质,同出而异名,新的生活方式、话语方式等等刷新了人心社会的面目。激昂的版面有可能变得疲软沉闷,也有可能变得从容;闷声发财、没事偷乐的舞台有可能变得热闹,也有可能面临选择。对2006年的中国人来说,这种变革确实发生了。最大的线索在于,和谐理论、朝核危机、中非论坛、《大国崛起》等事件、话题将多年中外分析家们讨论推测的中国角色推到了一个极端位置:我们中国人在国际舞台上已经不可能再守着“韬光养晦”的老例过日子了,我们不可能通吃通占,我们必须在挑战者、搭车者、光荣孤立的领导者等角色之间做出选择。这一变革其实是开放社会必须面临的问题,即在自处和相处中我们的身份是什么,我们认同什么,我们现代化的政治目的是什么?在逢九一大变、1999年因我国使馆被轰炸导致的民族主义情绪主导社会以来,多年暧昧的中国身份在今年呈现了部分面容,尽管它仍不足以应对开放中国带来的尖锐问题,但多少使得民族主义、新左、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思潮落实到个案、个人之上。
一.
这一变革,在文化领域的表现更为清晰。在此之前,文化,尤其是精英文化领域多总跟“真理宣示”、“学术知识”等站在一起,纵然媒体呼唤过公共知识分子、出版家称道过《潜规则》、《非常道》一类的公共知识产品、志愿者和维权人士盼望过社会意见领袖,但思想文化界多交了不及格的答卷,人们多只能在语言里品味文化的优越或光荣,只能在想象里品味思想的力量或前景。木子美姐姐的文化叛逆太过孤单,甲申文化宣言则只是做尽了姿态,去年轰动海内外的超女选拔赛,人们仍要把它跟政治转型、大众素质等联想在一起,在在说明,个人、个性的表达和捍卫在我们社会里还处于起步阶段。
但到了2006年,情况有了改变。新年伊始,胡戈先生的视频短片娱乐了万千观众,让人惊叹年轻人的才思和独特锋芒。我在2005年年底平安日的演讲“精英衰败和汉语危机”中感叹过精英文化的沦落,我预测一种更为诙谐幽默的喜剧文化现象,话音未落,即有中国式搞笑文化的上场。胡戈借用影视手段所获得的动人力量,是比过士行先生的戏剧更有普遍可传达感的形式,这是在极度管制下异化出的人性突围。自然,胡戈们遭到了上下内外的围攻,胡戈们的行为甚至“惊动了”国家版权局。不仅有力者或自以为有力者,甚至胡戈自己都认同了这种搞笑的“恶搞”命名。
胡戈的价值在于,他正告了一切人:不要瞒骗,不要自欺欺人,不要故作高深,不要装。他放肆地把这种社会层层围裹的面具撕破,而让我们看到生存的文化环境是何等的卑劣和虚伪。较之胡戈更为谨慎、持重的诙谐产出,可能应该属于《以和为贵》、《疯狂的石头》、《武林外传》等影视作品。这些作品风格不同,水平质量不同,或自污,或残酷,或辛酸,但它们多曲折地反映了我们汉语世界的无奈,它们既是市井的狂欢,又是人间的抗议。胡戈的行为自然冒犯了一些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想之中的是陈凯歌先生的末路名言:“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恶搞引起了正人君子或权威机构们的讨伐,但正如胡戈自己所说:恶搞的社会危害性远小于正搞。“正搞,就是一本正经地搞,认认真真地搞,搞完了让人看不出痕迹,让人不知道这东西已经被搞过。而‘恶搞’则相反,是嬉皮笑脸地搞,粗制滥造地搞,搞完了还要让你知道,这是搞过的,而且连搞的是什么都要让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在胡戈的自白里,可以了解胡完全是个明白人,他的言行之所以受到如此广泛地关注,因为他本份,他并不把自己看得多高,他只是归属于娱乐,但他又有人的尊严,他实践并维护了“娱乐精神”,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应该警惕的,是隐蔽性强、危害性大的‘正搞’,而不是那些无厘头的‘恶搞’。‘恶搞’没什么可担心的。”
胡戈、宁财神们的成功表明,我们社会并不缺乏幽默的元素,并不缺乏喜剧的精神,只是这个老大的总以文化光荣自居的社会缺乏应对的勇气、经验和心智。号称开放中国而实则心态并不开放的社会一再显示了它的颟顸、卑琐、道学、迂腐,这种种心态在选秀现象中也表现得极为充分。
在超女选拔引起全世界华人关注之后,人们多想到了“空前绝后”、“难以为继”、“盛筵不再”。更为重要的是,民间草根的狂欢力量,青春个性的自由表达一旦进入市场、强势者的视野,后者就不可避免地征用并打上自己的烙印。这是我们时代最无耻的文化奇观,一方面几乎所有的成人综艺节目都在装疯卖傻,低幼化;另一方面所有的青春、童心上台表演时被强行要求表达成年人的梦想、政治正确和知识正确。今年的超女选拔、以及摹仿而起的“我型我秀”、“梦想中国”等选秀节目确实印证了人们当初的预想。甚至红楼梦角色选秀,也被人上升到官方、民族大义等立场上说事儿。封闭的社会和它的遗老遗少们极不适应大众的狂欢,他们一有机会就要把别人纳入到一个一统秩序里,他们似乎总希望别人非礼勿动勿言勿听勿视才觉得心安。对开放中的无知、无行、无耻、粗鄙、丑陋现象,他们貌似痛心疾首,实则幸灾乐祸或闻腥逐臭,他们的偷窥、猎奇不妨碍他们道貌俨然。当有人正搞超女、让青春少女合唱“八荣八耻”时,我们可以想见,我们社会的保守、僵化力量足可以玷污一切健康的、美的、自然的形象。
二.
在回顾2006年的文化现象时,最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社会虽然还没有出现人们期盼的意见领袖,却出现了经受考验的文化英雄。这就是李银河、陈丹青、韩寒,以及露头即如日中天的易中天等人。
2006年的文化变革是多方面的,我们在当下还很难把握它的全貌和意义。网络文化、互联网在这一年出现了形式和内容方面的变化。博客是早有的现象,但到2006年,学者、专家、教授、企业家、明星大规模地进入,跟草根博客一起成就了“自己的园地”。播客也大规模地出现。网络文化的繁荣使得政府有关部门突然手痒心贪地发现了一片富源。加强管制的声音、手机和网络“实名制”一时甚嚣尘上。
无论如何,当文化精英们进入博客时,其思想、学问及其载体如学报、杂志、报纸等等就由高高在上的上课者,变成了距离不远的互动者。文化精英习惯的真理宣示、思想探索、学问论辩,习惯的良知正义姿态,习惯的标签流派等等,都不再神秘神圣了,它们全都被迫置身于一个更大的环境里。专业的学问、兴趣的思辨可能需要更长远的回应,但应时之作却不得不接受大众的检验。正是在这种文化传播的大迁徒中,大众社会向公民社会的过渡才有了更现实的前景。
观察2006年的文化表现,可以说,真正走入大众社会的文化精英并不多,真正了解并理解大众社会的文化精英并不多,真正代言大众社会的文化英雄并不多。李银河、陈丹青、韩寒、易中天等人是难得的例外,他们不是昙花一现的名人,不是偶吐真言的媚时者,而是捍卫了人性、思想、学问和常识的文化英雄。这些人中,韩寒最为年轻,因此用词也最为激烈、草根,但事实上,韩寒主动被动卷入的各种争论中,他都表达出了一种立足于个人之上的常识感,在相当大程度上,韩寒跟都市文化中的主体——平民大众是相通的。
我们都知道社会有了近三十年改革开放的历史,但我们总是想当然地以为人性处于某种观念和模式的黑箱里不动。我们忘记了,在三十年的历史变迁中,我们中国人早已经不断地实践了如下的文明事实:人性的再发现、人性的再认识、人性的再铸造。 表现在生存领域,就是我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生活方式和习俗模式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变革。木子美的性叛逆激起了全社会的哗然或看戏,以至于她未能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而李银河先生是正视这些变化并为之正名的文化英雄。
我国的性问题专家成千累万,如刘达临、潘绥铭等人都有可观的论述,但很少有李银河先生那样全面地为中国人的性权利辩护的。在博客、媒体采访等各种可能的渠道里,李银河都捍卫了人们的性权利和性探索。李银河的观点貌似惊世骇俗,却在方方面面回应了当下国人的性问题。她说:“中国的‘聚众淫乱法’早就应该改了。我认为,开淫乱Party之类的,只要是出于自愿,就不违法。”
对影视中的性节目,李银河的观点是,带点娱乐性质也无可厚非,“性也是一种快乐,一种游戏嘛。”她认为,爱情应该“既强烈,又不排他”。“至于一夜情,只要是单身,不仅有这个权利,在道德上也完全没有问题。”李银河还提及在我国社会正日益增多的换偶现象,她明确地说,换妻应当受到保护,换妻是公民的合法权利,李银河说:“换偶活动是少数成年人自愿选择的一种娱乐活动或生活方式,它没有违反性学三原则(自愿、私秘、成人之间),是公民的合法权利。”
对比李银河的惊世骇俗或不讨好的实话,易中天就是一个撞大运的学者了。除了学术界同行,几乎整个社会都承认了他的学者意义。据说,易中天的新书《品三国》在北京举行全国首发仪式及签售会时,虽然主办方事先对签售的火爆已有所准备,但蜂拥而至的“易粉”还是多得超出了想像。为安全起见,签售活动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后被有关部门强令中止。北京图书大厦外众多排队等候的读者非常失望,甚至有人当众嚎啕大哭。报道称,当时现场队伍长达400米,人数约3000左右,原价25元的签名书在黄牛手中被炒到80至100元。
在国人心中,余秋雨一度给人们展示了文学、文化的样子,但余本人的历史和品格,他的精明一时,以及他媚雅过俗的作态,最终让他成为一种流行市场的明星作家。易中天的学问、深入潜出实实在在打动了读者和听众,他给中国人展示了历史、文化的样子,他是真正把历史祛魅后讲述人们的少数学者之一,在呼应时代需要除魅历史的进程里,易中天跟电视、观众的“三位一体”有着其他学者难以比拟的优势,他成了我们社会的“超男”、“超级教授”。他的粉丝们也跟超女的粉丝一样,给自己起了“意粉”、“乙醚”这样的绰号。他没想到自己在《百家讲坛》一露脸就这么有观众缘,“我在学校讲课就是这么讲的,几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娱乐“狂欢化”只是一场感性的盛宴。极度的狂欢之后必然是落寞和疲惫。没有一个人能够持续性地欲望怒涨、高潮常在。正所谓“审美疲劳”、“感性疲劳”和“性感疲劳”。极度的狂欢、沉沦、放纵和颠覆之后,人们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和苍凉,从内心深处渴望一种新的精神依托和情感归宿。理性自然而然开始复苏。
正如李敖在大陆的演讲为大陆学人诟骂一样,易中天的成功同样会引起同仁的嘀咕,“不务正业”、“学者明星化”之类。易中天的辩解是:“人文学科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人的幸福服务,所以,除了一部分在书斋里潜心治学的学者以外,也需要有一部分人将学术转化为可以直接为社会现实服务的东西。因此必然会有一小部分的学者走出书斋,走出学院,走向社会,走向大众,走向生活,走向媒体。孔子如果生活在今天,他肯定会上电视,不然,像他那样坐着牛车四处讲学,太辛苦了。一个真正希望传播自己思想、而且相信自己的思想和研究对社会有益的学者,是一定不会放过大众传媒这个平台的。”他说的当然有道理。他的弟子兼朋友、大散文家野夫这样说易中天:“他这样深怀利器的人,早晚也必将要被镜头发现。一旦崭露头角,则肯定要成为公共人物,要面对无数大刊小报的评头论足。这是人生的一个两难困境,毋庸讳言,每个囊中藏锥的人,都渴望舞台,都愿意有朝一日脱颖而出小试锋芒。正如林语堂所说,即便做和尚,也愿到都市大庙去对万千僧尼讲经,而不想就在深山孤寺对一个小沙弥说法。这是因为热衷思想的人,多愿把自己的寸心所得传播给社会。人类文化的薪火相承,也正有赖于此。”“但大众传媒往往也是双刃剑,能成就人也能损害人。做公众人物,没有从容面对毁誉的气度显然不行。名高则谤生,这是自古而然的。连你的收入也成为市民话题时,你就别想还有什么隐私了。更何况许多同行文人,内心难问,交相攻伐,也在事理之中。于是,许多朋友看着现在的先生,就想起前些年的余秋雨,不免为先生捏把冷汗。但我知道,以他的智慧,游走于这根钢丝绳上,应该还是优裕自如的。”
在为易中天辩护的学人中,陈丹青是态度最为明确的一位,他说:“中国学者早该利用媒体传播各种知识和思想,这样的节目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陈丹青还说,二战前后欧美一流知识分子、艺术家、学者,都曾经高度重视媒体。譬如大诗人庞德、大哲学家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大学者约翰·伯格、大哲学家及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等等,均深度涉入公众媒体,不仅利用,那还是他们在事业盛期或晚年的重要工作。萨特失明衰老后,放弃写作,全力主持电视节目,向全国和全欧洲人民说话,一说就说了10年。约翰·伯格在BBC主持多年系列节目,几乎影响到70年代后的欧美文化形态。至于“学者明星”的说法,目前带有贬义。陈丹青说,眼前电视中能看见的所谓“学者明星”和西方相比,高品质、高品格的角色,确实稀有。但这是互为因果的问题——有英国和欧洲大陆那样的观众水准,才可能有约翰·伯格、以赛亚·伯林这样的“学者明星”。他俩要是来中央台讲,中国有几个人看?几个人懂?这种院墙深处的“经院”哲学家,大量论文都是通过媒体播出,然后编选成集。西方知识分子的公众关怀,不是我们这里能想象的。“上电视为公众演讲,要有豁出去的勇气,更要有实力。演说非常非常难。像易先生这样既勇敢,口才与所学又得其所哉的人很可贵。电视台应该给大学和民间的能人更多这样的机会,讲更多、更广泛、更有趣,尤其是更真实的话题。”
陈丹青如此说,他自己也是力行者。他跟易中天一样,都是善用各类媒体的大才。陈丹青以名画家身份进入公众领域,第一次是辞清华教职,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关怀。后以在鲁迅博物馆演讲“大先生”而为读者广泛关注,今年在纪念鲁迅逝世七十年的活动中,陈丹青的“鲁迅是谁”长文再次给公众以享受。他的笔才百倍于口才,关怀重过学问,但他仍然努力借用公共媒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说易中天是媒体学者的话,陈丹青就是一个优秀的媒体知识分子。
陈丹青借鲁迅话题浇自己的块垒,并与社会大众获得了共鸣:“七十年历史,是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的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感知系统或研究手段,其实都很难真的奏效。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岂止是他,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在今天的人群与人格类型中,消失净尽——而在鲁迅的时代,这些人不论为敌为友、为官为匪,但他们的伦理道德血脉教养,个个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世界主义者,第一代现代民族主义者,第一代新型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
陈丹青善于借力打力,他说,“鲁迅话题”不能只谈鲁迅。只谈鲁迅,将会加深他的孤立,使这孤立更精致,更难以把握,“鲁迅研究”本该是文化研究,然而我们时代货真价实的文化在哪里,拿什么去研究鲁迅——当海涅对哥德微妙地不敬、庞德改动艾略特的诗章、巴特评析纪德的文体、纪德发掘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深度、博尔赫斯偏爱叔本华的哲学、昆德拉分析贝多芬的乐谱,他们不必顾虑种族与时空的阻隔,因为他们当然地属于同一的、有效的欧洲人文大统,不曾迷失于历史谎言,更不会在历史断层的深隙中,坐井观天;当以赛亚·柏林大范围质疑启蒙遗产,并居然从康德的线索中清理出民族主义信号时,他是在挽救并丰富前辈的学说,而他纵横捡视古希腊迄今的思想遗产,乃基于对西方文化版图足够的资格与确信。
三.
在回顾2006年的文化现象时,我们还要看到,我们的文化环境仍相当恶劣,如果用一句意识形态话语,不仅我们的文化教育全面滞后,就是我们的文化阵地也全面沦陷。社会管制的加重,导致新闻、出版的正常功能无能发挥。 全社会的创造性力量被压制、破坏性力量在积累,如果说三十多年前的社会出版让全国人只有几种书可读的话,今天的出版则让十几亿人的阅读品位、意愿大大下降,出版界的支柱产业除了教材教辅、行业图书、就是快餐娱乐了。至于传媒,其功能几乎只剩下娱乐;不仅网络、影视剩下娱乐,就是曾经一流的导演们如张艺谋、陈凯歌等人都“装疯卖傻”地自愚愚人了。
这是一种制度的报应。这种报应还只是开始。以至于每当人们惊呼已经到底时,文化精英们仍一再跌破文明、道德的底线。在中外历史上改革结束阶段的精英嘴脸:“笑骂由人笑骂,名利我自图之”,也就再而三地在我们的社会舞台上呈现。
由丘成桐等人揭露的北大海归造假事件,让人们对社会净土的清白产生信任危机。而孔庆东等北大教授出位的意识形态作秀、阿忆哭穷的事件,更让人怀疑这些有文化的人“彼何人哉”。我国文化精英们的行为,让汉学家们都大失所望,继顾宾严词批评文坛之后,汉学家们群起攻之。这些来自同行们的评论也许增进我们了解当下文化生态的可怜处境。以至于有人说,当文化精英们都陷入污浊不堪的名利场中时,也许需要民间进入帮助一次清流运动。
在今天,全社会都承认文、教、卫、公、检、法等公共服务品供给价格奇高之时,在农民和城市贫民跟这些所谓的公共服务无缘之时,我们的文化精英们却在小圈子内为名利分配吵得不亦乐乎。可以想见,如果公共服务品对大部分人来说不构成“公共性”,他们一定会自造某种公共性。韦伯曾痛斥过德意志民族转型时期的士人“有学问没有思想,有文化没有灵魂”,韦伯以为这种集体犬儒或沦落将给转型的德国带入一个危险的境地。确实,如果社会只能被迫出现几个文化英雄,而整个文化阶层不能承担尊德性、道问学的功能,那么,整个社会的现状和发展就是需要打折扣的。
在攻击精英们的言论中,最激烈的是认为他们背叛了平民大众。这种攻击无济于事。事实上,我国的文化阶层背叛的只是我们文明的历史观念,一种植根于因果的伟大逻辑。这就是近年大众文化一再提醒的: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在年初的演讲“今天我们怎样读历史”中提到我们的因果式的历史观:对历史或历史写作的这种信念,相信历史所具有的审判和拯救功能,可能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像孔子之道不行于世的时候,他就退而写史,他作春秋而乱臣盗贼子惧。像司马迁遭受男性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也在于他相信历史的拯救,他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以待来者。秦桧设计害岳飞,一度犹豫不决,怕死后遭唾骂。像文天祥从容就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革中,刘少奇遭陷害,百口莫辩,只能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及妻子儿女,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至于其他人,陶铸、彭德怀、陈毅这些人,他们也曾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个党或一个领袖,但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把自己存在的价值托付给了历史。
社会学家证实,一个家族的成就高低跟它的宅心有关,比如调查江南明清以来的一些家族,那些家族繁荣几代甚至十几代的,都有着善良、诚信、正直、谦让等等品德,反之,那些奸滑、自大、虚伪之人,虽然暴发,仍会破落。这种历史现象,如果用知识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发展出一大套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的知识来,从中得出结论,人要诚信、正直等等;如果用宗教观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得出结论,这种历史现象在于那些宅心仁厚的人家是被上帝捡选的人。但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就是中国人都知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直觉,使得中国人活着有一种相当踏实的认同,他活在这种历史里,他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如果我们考察社会文化现象,可以看到因果律正在书写最惊心动魄的历史文本。我们相当多的文化人其实并没有历史或文化的自觉,他们多不自觉地充当了社会报应的活宝,他们自以为人心可欺,好运常在,却做了大众眼中的笑柄。他们的言行,无论他们打着什么美好的名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对他们个人品性的揭露。我们的因果历史,并非不重视信仰、良知、正义、思想或知识正确的一面,但它更看重思想或信仰的人格形式、人格担当和人格成就。道不远人,人可弘道,非道弘人。
在2006年的这类文化现象中,最令人惋惜的是余杰、王怡等青年知识分子,他们的一念之差让他们在公共领域一时难以流畅自如地表达。众所周知,余、王是近年我国社会最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之一,他们的出现对几代沉默喑哑的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安慰,他们才华横溢、勇敢正直,也年轻气盛,他们的勤奋、狂放人格都是我们近年来最好的收获之一。但不幸,在他们进一步做事、跟异见者、不同阶层集团的人打交道时,他们也犯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这一事件可以反证,在我们的文明里,要长成健全的人格,要跟其他人和谐共处,和谐理论既要有爱的内容,也应有爱的制度建设形式。这一事件还可以证实,文化人的任何重大表现,都在大众那里有最终的评判。
也许出于对这种种现象的考虑,被称为我国保守主义大师的刘军宁先生在一年结束之际发表长文“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面对精英文化的衰败,刘先生乐观地展望说,中国已经悄然处于一场新人文运动的前夜,中国的文艺复兴甚至正在悄然来临。中国从未如此接近过一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文艺复兴。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文艺复兴前夜的热身动作,从对古典的着迷,到个人自主意识在一部分人中的初步觉醒、再到文艺的民间化,而且躁动热切的个人无处不在。由于传媒科技的发展与普及,一个自我解放的时代正在到来。伴随着互联网而兴起的个体传播,将是中国新人文复兴运动的新景观。
刘军宁说,在全球化的今天,只有通过文艺复兴才能重建文化自信。文艺复兴首先是普世价值的文化寻根。只有确立、发现并承认个体的价值与尊严,才有可能找回文化自信。当时的意大利和欧洲,只能从自己固有的古希腊罗马的思想和人文传统中寻找支援力量。今天的中国既可以内引自身的传统资源,也可以外联西方的人文遗产。因此,中国文艺复兴的目标是发现个人,方法不是复古、不是媚外,而是内部发掘外部引进。
的确,改革开放近三十年的历史里,我们没有产出多少文化巨人,没有多少精神个体,无论如何,这对我们文明来说,对每一个参与其中的文化人来说,都是很丢脸的事。刘军宁先生说得对,我们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我们需要站起来。“天地之间,个体为尊!只有个人的站立,才有中华的真正站立。西方的崛起和繁荣,首先要归功于文艺复兴运动,归功于个人的觉醒。中国的落后首先要归因于个人和个体意识长眠不醒。中国需要一场文化风暴,需要一场文艺复兴,需要一场新人文运动来唤醒沉睡了几千年的民众!唤醒的目的是为了个体的价值与尊严!”
因此,谈论我们的社会文化,切记我们需要有这样大的文明参照。如果我们拒绝发达社会或人类文明主流的人文精神、人道主义和个性原则,如果我们拒绝自由、平等、博爱的制度性成果,如果我们依然以自家特有的情况和应付办法过日子:即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游离于文明世界和世界知识之外的地方生存,其游击、自闭、刚愎的心理连光荣孤立的精神都没有。这样的共同体就真成为列文逊教授所说的“博物馆”里的“珍品”了,列文逊教授说,像儒家这样古老的传统,由于它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基础都已被现代化浪潮冲垮,在现代中国已经没有生命力,其传统只能像躺在博物馆中的陈列品一样,仅仅具有引起观赏者的审美价值。他说得太绝对,引起了另一位思想史大家史华慈的不安。在史氏看来,文明传统应该如图书馆里的藏书一样:“诚然,绝大部分的卷册可能再也无人问津。但是,谁也不能担保这些书籍就此长眠不语。”无论“博物馆”或“图书馆”,其隐喻都仍多少透露出世界范围内的地方文明之无文化的消息,这足以让我们这些自以为有文化的后发国家的子民引以为耻。
不过,在我个人看来,“博物馆”或“图书馆”的隐喻尚不足以说明我国文化当下的发展状态,相比较而言,自造的产物更能表明我们的文化发展水平。“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唐人街,很多唐人街的入口处有一个牌楼,上面有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大字,我去了几个唐人街,我对那牌楼的印象深刻,我长久地记得它。就像非洲国家、中东地区的市集一样,那里面有热闹,外人却不可理喻,只有那几个大字还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文明和它的谜。我担忧的‘年关’‘春节’或者已经如是。没有了信仰,没有了是非,没有了创造,只有庸福,只有喧天的锣鼓和爆竹,耀眼的烟花,以及众人在地上(而非鲁迅时代的众神在天上)醉醺醺地祈福并相互祝福。”
2006年12月平安日为《南方人物周刊》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