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为了那“一瞬间的绽放”——走进余仲廉先生的诗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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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可惜我们大半生都不得不与那些粗鄙、丑陋、俗气不堪的东西打交道!白白地浪费生命!

——北京师范大学张曙光教授



转瞬之间来英伦不知不觉已经五个月了,但脑海里时常浮现之前不久在武汉沙湖畔度过的一个神奇的晚上。犹记得那晚湖北大学哲学学院的一众朋友邀请武汉大学彭富春教授晚宴,及见到彭富春教授时,他对我说:“敦友,今晚给你介绍一位奇人余仲廉,他是哲学博士,成功的企业家,还是灵气四溢的诗人!让你一见而永远不忘!”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一位留着小胡子的极富精气神的人,虽然初见,却不陌生,且相谈如故交。只可惜余先生是晚还另有约在先,不足半小时即起身离去。对我而言,这真是一个恍兮忽兮的夜晚,余先生忽而飘然而至,又忽而飘然而去,真神仙一流人品也,令我何其仰慕。

很快余仲廉先生给我传来了他的各类作品,其中诗歌最为显眼。也许余仲廉是当下中国作诗最为多产的人吧,彭富春教授说他日必一首,甚至一日多首。想来现在应该过千首了吧。我读后深为触动。但并没有想到写点什么。本来按照彭富春教授的计划,我与余先生之间应该有更多的接触与交流,我也想对余先生有更多亲近的机缘,对他有更多的了解,了解他的生活,感受他的情感,进一步深度品味他的诗歌。

但余先生还是希望我写点什么。这使我很为难。因为读余诗,呈现在眼前的,只觉其浩瀚无涯,自然与人生的互鉴,时间与空间的变幻,亲情、友情与爱情的交织,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绵延,洋洋大观,几乎无所不涉,令我眼花撩乱,极难把握。泛览时下朋友们的议论,我极同意人们赞美余诗将生活诗化与诗生活化,认为余诗体现出诗与生活的双重转化,将诗与生活重新融为一体。这确为至论,但我同时又觉得似意犹未尽,因为此处涉及到诗歌的本源及诗歌究竟何为之类的根本大问题。



在英伦的这五个月的时间里,我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许许多多英国人,特别是在参与他们的宗教生活中来体悟他们的精神世界。我最大的感悟是,在基督教文化传统中,上帝或耶稣给人以自由。一个基督徒,他可以舍弃现实世界而得到神的救赎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因此金观涛先生在《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一书中称之为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救赎类型,而华夏文明则为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道德类型。这自然使我联想到华夏文化传统中,人们不可能象基督教文化传统通过救赎而获得自由,自由只能在现世生活之中达成,那么如何获得自由呢?通过读余诗,我获得的领悟是,如果基督教文化传统中因上帝而自由,那么华夏文化传统中则因诗歌而自由。

诗歌给人们以自由。也许这就是华夏文化传统中的诗歌的本质。我们都知道华夏文化传统以“诗言志,歌永言”相标榜,其中所言之“志”当然乃人之心志(或心智),作为一个华夏人,其心志必通过诗歌而表现。然而近世以还,诗歌似乎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被技术所掌控,于是我们离宇宙大道似乎也越来越隔膜了,根本上我们越来越不自由了。当然今天人们也谈论自由,但那不过是物质的自由,而自由根本上是精神性的,物质的自由不过是虚幻的自由而已。以这种视野来反观当下中国诗歌之沉沦,其实乃是华夏人不自由的表现。曾读著名诗人西川论唐诗书,其中他说,诗歌要收拾我们的时代。我闻之何其心惊。今验之余仲廉先生奋而为诗,当旨在给生活在技术时代的自己与华夏人以自由。乃师彭富春教授诗论说:“诗歌言说存在的欲望、技术和大道的游戏,而诗人通过这种言说进入到此游戏,并由此陶醉而达到至乐。”彭富春教授创立新道论美学,就我看来,其着眼点正在显明技术时代之现代华夏人之精神自由(至乐),而余仲廉先生的诗歌作品,不正是乃师新道论美学范导下的诗歌创作实践吗?!彭富春教授又评论余仲廉先生说:“余仲廉的诗篇语言不仅是灵魂性的,而且是身体性的。这种语言似乎可以让人感觉到从口腔里直接喷发出来的强烈气息,如同人们在荒野里嗅到的草木的芳香一样。因此余仲廉诗歌的口语的力量不仅可以触及人的灵魂,而且可以触及到人的身体。”灵与肉之合一,似乎已臻庄周之逍遥自在之境,如后面所引述的余先生以风自喻那样。

已有不少朋友论及余诗。我注意到,人们比较多地赞美余先生诗歌中所蕴藏的炽热的情感,的确余先生如乃师彭富春教授所说是热情四溢的,但我认为在炽烈的激情之下,余先生内心深处更有沉郁冷静的一面,我更喜欢余诗中极其沉郁冷静的这一面,我甚至认为,正是余诗极其沉郁冷静的这一面使得余诗炽烈热情如绵绵活火,薪不尽,火永传。如他吟咏自然:


自然的一切发生,

一切存在的显现,

都是因缘和合而来。

自然万物皆是如此,

人间世事如幻如梦,

皆因因缘而显现。

——《一切因缘而来》


如他吟咏人生:


人生为何要有

许多的神秘与不解

如同同行的人们

走着,走着,就散了

迷恋的事情

看着,看着,就淡了

美丽的梦想

做着,做着,就没了

悲伤的眼泪

流着,流着,就干了

这一切的一切

你能把它说个尽然吗

——《人生的自然与坦然》


如他吟咏自我:


假如是我

就化着微尘

裹藏在风里

随风飘荡

随风飘舞

和它在一起游戏

——《追求》


于是有人生的诗意:


天是那样的高

那样的蓝

那样的远

风是那样的清

那样的柔

那样的暖

回忆是这样的甜

这样的酸

这样的令人喜悦和心伤。

——《人生的诗意》


余诗中的风喻令人联想到庄周的御风而行,也使人联想到孔子的草上之风必偃的话,按照现代观念,表达的正是人的自由的精神状态。前年我曾应广西南宁学子们之邀请,在南宁缘点学园讲到华夏文化的不断自我突破,于是有《五眼看人生》。佛教经典《金刚经》中区分出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及佛眼五个层级,可以看成是事物呈现的五种心智(心志)方式,也可以看成是心志逐级上升的过程,从肉眼最低层人的心志受制于欲望的支配,到天眼、慧眼及法眼次第层次人的心志受技术的制约,最后到佛眼层次人的心志臻于大道的自由,于是有看山水的三个层次之喻,也就有了现代人所说的,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当你看透了生活的丑陋本质而依然热爱生活。我想,这样的英雄主义,乃是一种佛眼意义上的大道的精神的自由。在《五眼看人生》那里,我们主要依凭台湾著名学者蒋勋的提点,用苏东坡的词来诠释何以为佛眼的自由,现在我在余仲廉先生的诗歌这里又看到了一种现代的诗歌里蕴藏的佛眼般的自由的精神,我认为这正是余诗对现代华夏文化生活的“收拾”(西川),我们同时也可以在余诗中获得“至乐”(彭富春)。从苏东坡到余仲廉,华夏文化的自由之路,依然在诗歌的延长线上。



在英伦的五个月时间里,我不断的体悟到在华夏文化传统里唯诗歌给人以自由的论断,同时也深感现代华夏人心志沉沦的无明,故需用诗歌来加以收拾与整顿,否则我们不可能获得至乐,只会在心志不自由的状态中日益沉沦。但诗歌与心志乃一体两面,诗歌的召唤与心志的淬炼是齐头并进的。

在余诗近千首中,我最喜欢同时也认为最深刻的诗莫过于《光与花》:


自然中,最耀眼的光,是闪电;

最美丽的花,是昙花;

人生中,最耀眼的光,是灵魂的闪电;

最美丽的花,是思想的火花。

自然界的光和花,人生中的光和花,

都是在寂静沉默中

聚集爆棚的能量

喷发于一瞬间的绽放。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他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畏惧思想,只追求感官的快乐,

如动物般混混沌沌地度日。

他们从未去领略,

去感知,去留心,去培育,去挖掘,

隐藏在自己灵魂中的闪电,

留意平时思想上绽放的昙花,

而不知这是人生之中,

最耀眼的光芒,最美丽的花……

——《光与花》


看似多么直白、浅显的诗,而实际上意蕴深邃。我以为它堪称为全部余诗的灵魂。细细想来,我最喜欢这首诗的根本原因在于,我认为将它放在华夏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白话诗新传统之中毫不逊色,实乃其荦荦大者。实际上它是百多年新文化运动所结出的硕果。它完全是哲理性的。如果说我读遍余诗获得诗给人以自由的总体印象,那么这首诗则明确指出了获取自由的基本路径,因此可以看成是诗人向世人所发出的命令。诗人的命令或可以转化为,人如何从动物上升到人物?现实生活中,一般而言,人多为动物,很少是人物的。在其潜在性上,人可能是人物,但在其现实性上,人多半是动物。将人与人物作一区分是值得的。按照钱穆先生的阐释,人物之“物”乃是一榜样,或范式之意,乃人之理想型,人而成为人物,乃是对人作为动物的超越。对于现代华夏文化而言,成为人物实即成为自由的人。作为哲学博士,余先生当然深谙德国哲人尼采的人乃是从动物到超人之桥梁的著名观点,但余先生又与尼采根本不同。余先生不会逃遁到超验的世界中求安身,必要在现实世界中吟咏而完成心志的升发。如果说基督教文明是超越,那么华夏文明则为成长,超越是一次性的,成长则永远在路上。所以诗人提出的命令是去领略,去感知,去留意,去培育以及去挖掘。诗人所吁求的这五个“去”作为能动的实践亲证过程,根本上是帮助人恢复独立思考的能力,最终完成从动物到人物的转化。动物不会领略世界万象,唯有人有此潜质,但生活中能做到领略世界万象者又有几何?犹如百多年前马克思所说的在饥肠辘辘的工人眼中哪里有自然之美好?所以恢复人对世界的领略能力乃是成为人物的第一要务。在此基础之上才会进一步去感知世界的多样性,去留心事物的卓越,去培育理想的存在样式,去挖掘事物的无限可能性。唯其如此,人性自由的光与花才有可能绽放。同时诗人指出,去领略,去感知,去留心,去培育,去挖掘,作为“聚集爆棚的能力”的方式,只能在“寂静沉默中”进行,任何的喧嚣都无济于事。反观当下的人们,做事唯恐人不知,希望天天聚在镁光灯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沉沦呢?所以诗人斩钉截铁地向世人谕示,让我们再一次侧耳倾听:


自然界的光和花,人生中的光和花,

都是在寂静沉默中

聚集爆棚的能量

喷发于一瞬间的绽放。


为了那“一瞬间的绽放”,诗人真可谓呕心沥血,在静默中淬炼心志,但人们多看到的是诗人似乎无所不能的吟咏,在台上的无限风光,而哪里知道,诗人其实一直在暗中积蓄着爆棚的能量?!



我常感生命际遇之奇妙不可测。当生命似乎充满阳光时,却突然阴云涌来。反之以为陷入不可自拔的黑暗中之时,却无意之间迎来生命中的美好时刻。当我带着十分的喜悦重回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沙湖畔,以为可以与昔日的友朋再作抵足谈之时,却猛然发现,昔日的友朋多已面目全非,行同陌路了。正在失望之时,余仲廉先生的出现犹如一道温旭的光,向我弥漫过来了。因此难忘数月前武汉沙湖畔那一个迷人的夜晚,感谢彭富春教授,我得以在沙畔之畔结识一位真正的奇人。哲学博士余仲廉,成功企业家余仲廉,诗人余仲谦,余仲廉先生集智慧、财富与大美三者于一身,令我何其仰慕。

诚如彭富春教授所言,一旦获知余仲廉之名,你必经常看到他的身影。果然,自从听闻余仲廉之名后,感到江城处处都充溢着余仲廉的声音。原来余仲廉先生禀持着一颗回报社会之心,作为成功的企业家,他乐善好施,慷慨不倦地支助青年学子。在武汉大学,在湖北大学,余先生勉励青年学子们的声音不时传入我的耳中。

但更为重要的,余先生将我引入到他的诗歌世界之中。在伦敦五个月的旅居生活里,我时常随着余先生的诗行感受一颗热情而冷静的心灵。作为诗人,作为志在开创珞珈诗派的诗人,余先生对珞珈满怀深情,对天下珞珈人满怀期许。这一点令我这个多少也算是一个珞珈人的人何其羞惭!通过聆听余先生的吟咏,我意识到在华夏文化传统中诗歌乃是最高的文化存在,我意识到诗歌给人以自由,如同基督教文化传统中上帝给人以自由。但今日华夏大地似乎诗歌处于蛰伏状态,急需先知先觉者黄钟大吕式的吁求,余先生及其珞珈诗派,或许正是应运而生的现代华夏文化现象?

金观涛先生在《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一书中承接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轴心文明言说理路,拓展汤一介先生的新轴心时代理论,认为人类文明在现代社会深度发展之后可能迎来一个新的轴心文明时代。这一论断令我印象极深。因此我一边读金书,一边品余诗,一边体会人类当下的困境,反省人类文明的过去与未来,我体悟到,余诗及珞珈诗派或许正在为一个新的华夏轴心文明的来临添薪熬火。诚如是,则余诗不仅仅是人之性情的孤独吟咏,而是致力于一个新的华夏文化世界的开启了。如此则余先生将诗歌与哲学已融在一起,完全无愧于哲学博士的称号了。


魏敦友

匆草于London/Abbey wood

202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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