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持续推进,通过谈判解决危机的成效尚待观察。作为21世纪以来欧洲爆发的最大规模军事对抗,俄乌冲突既是全球力量格局和博弈态势诱发的重大地缘政治安全挑战,也势必冲击和重构欧洲地区的安全秩序。
首先,“冷战回潮”式的地缘政治安全冲击难以避免。从根本上看,俄乌冲突再次暴露了俄罗斯与西方在相互认知层面冲突的“冷战遗产”。美欧坚持以“历史终结论”作为对苏联解体的基本认识,以“胜利者”和“失败者”的二元对立视角处理对俄关系。但在俄罗斯看来,结束冷战是苏联主动作出的战略选择,俄罗斯理应继承苏联的身份和地位,平等参与全球和欧洲地区政治安全体系构建,而其传统的地缘安全空间应得到保留。在实践中,除了美国长期推行的对俄遏制、削弱战略之外,欧洲不断尝试以基于“欧洲未来”的一体化进程替代俄罗斯所倡导的“相互安全保障”。虽然北约坚持“开放门户”政策,否认与俄罗斯达成“不东扩”协议,并一再强调东扩对俄罗斯不构成威胁,但由于其自身具有的强冷战色彩,以及持续将后苏联空间国家作为扩员对象,不可避免地造成俄罗斯的安全忧虑持续增长。对俄罗斯来说,通过对自身战略期的重新评估,主动对乌克兰进行所谓的“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改造,就是其以“战略西进”应对北约东扩,重构周边战略环境的重要环节。无论是短期的所谓“维和行动”,还是长期的军事存在,都可增强俄罗斯针对北约东扩的前沿威慑力。
短期来看,俄乌冲突并不会导致战后国际秩序的崩塌,但欧洲地区的政治安全失序可能常态化。以军事同盟为标志的集体安全观将得到强化,以前沿对抗为标志的硬实力竞争也将更为突出。在俄乌冲突的催化下,俄罗斯与北约的前沿对峙和环黑海“战略攻防”可能会更为频繁,处于大国夹缝中的中小国家,或将被迫通过“集团式自保”,或“阵营式对抗”维护自身安全。与此同时,俄罗斯与西方间的意识形态对立和战略博弈将更加激烈,“新”“旧”安全观可能受到集团政治、阵营对抗的剧烈挤压。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因俄乌冲突造成的敌我意识和对抗意愿,可能引发更多的安全冲突或“混合战争”。
其次,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重塑进程有望换挡提速。在特朗普执政时期,美欧之间的地缘政策差异、经济竞争及内部社会、政治变化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导致跨大西洋关系发生变化,双方围绕北约成员国军费开支、数字税、贸易保护主义等分歧严重。作为坚定的“跨大西洋主义者”,拜登上台后致力于重塑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将此视为“实现所有目标的基石”。然而,无论是美国自阿富汗仓促撤军造成的盟国内部信任赤字,还是美、英、澳宣告结成“三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并计划开展军事合作引发的外交风波,都成为这一进程的客观阻碍。
俄乌爆发冲突后,此前由于战略疏离、利益偏移、认同下滑导致跨大西洋关系整体走向弱化,从盟友关系进入平衡伙伴关系的转型进程可能被彻底扭转,“俄罗斯威胁”将长期成为北约存续的依据和价值观同盟的“粘合剂”。经此一役,虽然欧洲可能利用冷战结束以来未曾出现过的凝聚力彻底消除有关“新”“老”欧洲的身份鸿沟,但法德等国近年来力推的欧洲“战略自主”进程也可能被迫中止。
最后,“再安全化”将成为各国的优先战略。近年来,欧盟曾有意将俄罗斯作为规范性外交对象和名义上的伙伴,确保双方在政治、经济、社会和外交事务中开展合作。法国和德国在对俄立场上的共识,延缓了俄欧从政治疏远滑入全面对抗的进程,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双方冲突的广度和烈度。例如,法国总统马克龙曾呼吁反思欧盟对俄罗斯的战略愿景,指出欧洲近年来对俄罗斯采取的“敌对政策”已经失败。德国前总理默克尔也曾多次呼吁与俄罗斯保持对话,并批评美国针对“北溪-2”项目的域外制裁,认为欧洲的能源政策不应由华盛顿决定。牢固的经贸和人文联系避免了“新铁幕”的形成。
在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军事行动的强烈刺激下,欧洲国家曾经的多元化政策理念发生剧变。二战结束以来,非北约成员国瑞典首次向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提供武器,作为中立国的奥地利和瑞士首次加入对俄制裁的阵营,芬兰甚至有意改变其军事不结盟和独立防务政策加入北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德国不但彻底放弃对俄罗斯的“默克尔路线”,还对国防政策进行历史性调整,提出到2024年将年度国防开支提高至占国内生产总值2%的目标。未来,随着欧洲国家有关安全与防务政策大辩论的不断深入,欧盟作为“规范性力量”的吸引力可能被其地缘政治属性所替代,而欧盟与北约的复合型联动特征将更加突出。此外,受到“再安全化”的理念约束,欧洲国家将加快减少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从经济、科技、社会和人文等不同维度加强对俄罗斯的制裁和孤立,这也将导致基于功利主义的有限合作难以推进。而随着对俄罗斯“法德共识”的破产,俄欧关系不但难以回到过去,甚至可能沦为俄美博弈的牺牲品。
从俄罗斯向美国和北约提交的《俄美安全保证条约》草案和《俄罗斯与北约成员国安全保障措施协定》草案,以及俄罗斯提出的解决乌克兰问题的条件来看,通过“安全保障”重构欧洲安全框架是俄罗斯的主要诉求,也是此次俄乌冲突爆发的关键所在。因此,无论战事如何发展,如何推进对话,秉持安全不可分割理念,在平衡、有效、可持续的基础上实现欧洲安全框架的“破而后立”,才是各方需要努力解决的核心问题。
赵隆,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原载于《当代世界》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