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半个世纪中,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常被人们用“安全同盟”和“经济竞争者”来概括。欧美经济体量相当,且均处于产业链高端地位,二者会因经济利益冲突而处于竞争状态。但当地缘安全问题出现时,欧美倾向于在北约框架下强化军事合作,共同应对“第三方挑战”。冷战时期对付苏联,冷战后出兵波黑、科索沃、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概莫能外。唯一的例外是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德国总理施罗德不认可美国发动战争的理由,在联合国安理会投票反对美国动武的提案。
2月24日俄乌冲突爆发后,欧洲再度同美国进行深度“绑定”。欧盟突破了战时不向冲突参与方提供武器的惯例,大量向乌克兰转让武器和物资,还迅速出台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对俄制裁措施,包括冻结俄外汇储备,没收俄富商在欧资产,将部分俄银行踢出国际资金清算系统(SWIFT),等等,还不顾自身需求要求成员国停止进口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为何欧洲对此次冲突的态度同美国如此步调一致?可从美国和欧洲两方面找原因。
拜登政府策略奏效
拜登当选美国总统后,改变了特朗普时期对欧洲的蛮横、轻视态度,其外交战略向奥巴马时期的“巧实力”外交模式回归,以建设“民主同盟”的方式,用“共同价值观”界定和拉拢欧洲国家,强调盟友是美最大“战略资产”,美政府要与“想法相似的”欧洲国家合作应对各类挑战,共同维护所谓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在经历特朗普时期的美欧关系低潮后,欧洲对美民主党的“回归”相当欣喜,但随后的阿富汗撤军以及美英澳组建三方安全联盟(AUKUS)再次令欧洲体会到美国的“不可靠”。
不过,俄乌冲突的爆发使得欧洲的“恐俄症”达到顶点,美拉拢欧洲的既定策略奏效,也给北约注入一针强心剂,欧盟和欧洲大多数国家在军事和外交领域急速向美靠拢。拜登政府过去一年建立的跨大西洋交流机制也发挥了重要作用,美白宫国家安全理事会、国务院、商务部与欧盟及主要欧洲国家相应部门保持着频繁、密切的沟通。主管经济事务的美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戴利普·辛格说,他每周都会和七国集团领导人通话,每天都会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的助手比约·塞伯特通话数次。
当德法等欧洲大国犹豫是否对俄实施某项重大制裁时,美外交官和媒体会利用欧洲内部分歧,鼓动波兰等中东欧国家制造所谓“正义”气氛,塑造“援乌”和“反俄”的“政治正确性”,实施“道德绑架”。德政府在冲突爆发之初向乌援助头盔、防弹背心、野战医院等防御性军事物资被《纽约时报》等媒体广为嘲讽,促使德联邦议院特别会议在2月27日进行辩论,最终做出重大防务和外交政策调整,开始向乌提供致命性进攻武器。在推动对俄经济制裁方面,美国如法炮制。2月24日冲突爆发首日,美国和欧洲就启动了对俄第一轮制裁,但关键的能源和金融领域未被列入制裁清单,这主要是由于欧洲担心自身经济会被拖累。但当晚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与欧洲领导人举行视频通话,声称“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我”,摆出哀兵姿态,随后辛格等美方官员敏感地发现,将俄罗斯从SWIFT中剔除的“政治意志”出现了,几小时后,美欧即就对俄加码制裁达成一致。
欧洲的安全顾虑
俄乌冲突极大增加了欧洲的不安全感。波兰、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等东欧国家一向视俄为“地缘政治威胁”,俄乌冲突似乎让其“梦魇成真”。如俄军占据乌克兰,借助乌的地理位置,俄军坦克部队可在五个小时之内抵达八个东欧和北欧国家首都,这种推想令处于“新前沿地带”的欧洲国家惴惴不安,更加贴紧美及北约。就连已经维持中立传统超半个世纪的芬兰,以及自1815年维也纳会议后就保持中立地位的瑞典,也开始积极考虑是否加入北约。
对法德等欧盟核心国家来说,俄乌冲突并未造成直接的常规军事威胁,但它们认为俄军事行动“挑战”了现有欧洲安全秩序。德总理朔尔茨在2月27日的联邦议会演讲中称,俄的“目的是试图推翻建立在1975年《赫尔辛基最后文件》原则之上、已存在近半个世纪的欧洲安全秩序”。这一安全秩序其实就是美国和西欧以所谓“人权”“自由”“民主”理念为引导,向原苏联空间不断扩展西方意识观念,并在冷战后推动北约和欧盟双东扩所塑造出的“欧美主导下的和平”。当俄为自身安全空间奋起反击时,德法与美一样没有从“安全不可分割”的整体视角进行反思。
目前整个欧洲处在情绪高亢的“激动期”,有意与美联手通过经济战和意识形态战鼓动俄国内反战情绪,以制裁普京身边“寡头”来动摇其执政基础,从而迫俄自乌撤军。一西方媒体就表示,“美欧确信,超强级别的制裁压力会促使俄罗斯人推翻或改变俄现政权”。欧洲国家,特别是英国舍弃“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资本主义国家神圣原则,冻结俄寡头、知名商人及其直系亲属在欧洲的银行账户,没收其豪宅、游艇、体育俱乐部等有形资产,背后的意图是“精准打击”俄精英,其目的同美相似,也是希望促俄实现“政权更迭”。
“安全罩”下的利益分歧
俄乌冲突爆发后,安全成为欧洲的首要考量,欧洲将经济、社会领域议题“安全化”提升到罕见高度,这促使其在对俄制裁问题上与美协同一致,但欧美为制裁俄所付出的成本却大相径庭。欧俄经济相互依赖程度远高于美俄,仅德国与俄贸易额在2021年就达650亿美元,是美俄贸易额的两倍之多。受对俄制裁影响,德3月份对俄出口下降57.5%。整个欧洲因制裁俄所遭受的贸易损失远超过美国。对俄能源禁运极大抬升了欧洲企业的生产成本和居民生活成本,继续刺激通货膨胀率飙升。欧盟4月初决定对俄实施煤炭禁运,石油和天然气的禁运问题则仍在激烈博弈之中。美国明显从中获益,在制裁俄的“政治正确”之下,德国放弃了耗资近百亿欧元、年输气量达550亿立方米的“北溪-2”天然气管线,欧洲整体转向购买价格更高、运输时间更长的船装美国液化天然气。3月美液化天然气出口量约为743万吨,环比增加了近16%,创历史新高。
地缘冲突背景下的美欧看似结成“统一战线”,实际上难掩利益分歧,核心欧洲国家的自主性仍不断闪现。俄乌冲突已给欧洲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如冲突延续、制裁升级,欧洲可能重陷经济衰退。法德两国仍在寻求尽快结束冲突的外交调解之道,马克龙频繁与普京通电话寻找妥协空间,朔尔茨也多次呼吁实现停火,表示“希望避免一场剧烈的经济危机,避免数以百万计的工作岗位流失和工厂无法复产,这将给我们国家乃至整个欧洲带来严重后果,还会冲击乌克兰重建的资金来源”。
赵晨,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世界知识》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