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学术创新
(一)基础训练
学术研究是创造性的活动,不是制造复制品,但任何创造、创新都是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的。这虽是一句老生常谈,但又是任何学术研究都不能不跨越的一道门槛,否则就进不了学术殿堂。
有人说,学术创新需要天才。什么是天才?已经争论了很长时间,现在可以说,天才由先天和后天两方面的因素构成,相比较而言,先天因素占少一半,后天因素占多一半。只靠先天基因是决不会成为天才的。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在人的一生中,真正发挥出来的潜力实际上是有限的。如何发挥潜力?靠学习和实践。对学术研究而言,这就是基础训练。
基础训练是多方面的。有基础知识方面的,有方法、工具方面的;有主观条件,也有客观条件。客观条件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现在争着报考名校,目的却并不相同。有的将名校当作“保险柜”,以为将来能找个好职业;有的将名校当作培养人才的摇篮,为的是真正成才。有句名言(梅贻琦):“大学者,大师之谓也,非大楼之谓也。”常言说,“名师出高徒”。这话是有道理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个人的主观努力。过去有很多名家、大师,并不是出自名校,他们却做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主要是靠个人努力,有的是自学成才的。
我是搞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搞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人,其基本训练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读书。扎扎实实地读,不能走捷径,无捷径可走。这是学术积累的根本方法,不搞学术研究则已,要搞学术研究就只有这一条路,浮躁不得。现在信息多了,手段也多了,有人就想走捷径,打开电脑,多种信息从四面八方拥来,要什么有什么。这能代替读书吗?不能!不仅没有那种气氛,也很难潜心思考。
读书要读经典,读有学术价值的书。现在书店里有很多书是垃圾,如何挑选有价值的书?不能完全听从媒体上的,因为现在的媒体惯于炒作,制造所谓“名人效应”。如果完全听它们的,就会上当,大家都跟着浮躁。怎么办?要自己选择,自己鉴别。在目前这种浮躁之风越刮越凶的情况下,要听取那些扎扎实实搞研究、有真才实学的学者们的意见,最后还要自己用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读书读经典,开始可能有些困难,要硬着头皮读,渐渐进去了,就会有收获,也会产生兴趣。孔子说:“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由学而至于喜好,由喜好而产生愉快、乐趣(最终成为志趣),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就“不知老之将至”了。
(二)独立思考
读书是基础却不等于学术研究,要进入研究,不仅要消化而且要进行创造性思维,首先要独立思考。
独立思考需要自由空间,需要学术自由的环境,还需要自由理性。庄子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这就是一种自由的学术环境。所谓“自由理性”是说,学术研究是一种理性活动,要充分利用自己的理性,但它又是自由的,不能框在某个框子里。既要以开放的心胸接收各种现有成果,又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能人云亦云。
要“标新立异”,但不是为标新而标新,为立异而立异,而是为了求“真”求“是”。你所标的“新”、求的“异”,要有根据、有意义、有价值。这个很难,但只要“用思”,就能有自己的体会和见解,贵在“思”。不停地思考,养成思考的习惯。学术大师冯友兰先生的治学经验,就是不停地思考,一直到停止呼吸,一生都在思考。
(三)问题意识
学术研究,特别强调问题意识。就是说,要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然后做出自己的回答。这样才能创新,才能推进学术的发展。但是,要提出“真问题”而不是“假问题”,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如果没有问题意识,整个研究就找不到进路,茫茫大海,向何处去?一旦找到问题,研究就有了目标,抓住了要害,就如同“庖丁解牛”(《庄子》),找到了关节要领,就知道如何下刀,“以无间入有间”,迎刃而解,所以他的刀用了19年,还同新的一样,而有的人则常常换新刀,仍不得要领。
我们常常发现,有些问题并不是真问题,而是假问题,这样进行研究,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同打仗,找了个假想敌(电子游戏),打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解决。研究是要动真刀真枪的,向假想敌开火,岂不是浪费精力和子弹?所以说,提出一个真问题,而不是假问题,要比回答问题更困难,也更有意义。一个真问题,很可能存在于研究工作之后,而不是开始,因为只有当我们进行长期研究、思考之后,问题才会出现,也就是进入了问题。这就需要对研究的状况有清楚的了解,同时要深入自己的问题研究领域的更深层次,而不是在其表面上,才能做到。提出真正的问题,研究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大半,至于对问题的回答,很可能是试探性的或选择性的。一个问题常常有不同的回答方式,结论如何,则是次要的。
一个问题提出了,回答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研究也就更加深入了。研究的过程就是不断提出问题的过程,一旦提不出问题,就意味着研究的终止、停滞。
二、关于学术良知
(一)学者有没有良知?何谓良知?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而又现实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有人认为,没有良知这回事情,所谓良知,只是某些人的愿望或想象。这是对人的一种极大的蔑视。有人认为,良知是一个假设或信念,只是为了规范人们的行为。这是一种理论学说,另当别论。还有人认为,良知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本质,人无良知则不可以为人。这是中国哲学文化的精髓,良知就是衡量人的内在价值的尺度。
良知从何而来?如果要追问这个问题,中国哲人的回答是:“天之所与我者”(孟子语),是与生俱来的。但是,这决不意味着,人不需要后天修养。先天禀受是靠后天修养和实践才能实现的。人的良心就那么一点点,只是一个根苗,全靠在实际生活中的锻炼和培养,否则就很容易丧失。
良知的基本功能是辨别是非、善恶,良知就是是非、善恶的标准,它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但又是普遍的,不是纯粹主观的、私人的,不是你有你的是非,我有我的是非,结果是天下无是非。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是指本心良知而言的。良知是在实际生活中才能表现出来的,不是事先有很多现成的是非善恶摆在那里,它只是辨别实际的是非、善恶的能力。
王阳明说:“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它就在每个人的心里,不是从外边某个权威那里得来的。良知认为“是”的,即使圣人说“非”也不敢苟同;良知认为“非”的,即便圣人说“是”,也不敢盲从。从这个意义上说,良知是反对权威主义的(但不是一概反权威)。良知就是自律,就是自我做主。
王阳明又说:良知“只是一个是非之心,好恶之心。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好恶之心”是说情感,人是有情感的,好恶是人的最基本的情感,如“好好色,恶恶臭”,就是人人都有的共同情感。一个毫无情感的人,是很可怕的,一个情感冷漠的人,是很难与人相处的。但人的情感是多方面的,有最基本的自然情感,也有高级情感,包括道德情感、审美情感、理智情感、宗教情感,良知作为好恶之心,主要是“好善而恶恶”,对善恶有鲜明的态度。“是非之心”是说知,人是有知性、有认识能力的。人的知性就是分辨是非,不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将黑的说成白的,不能屈服于某种外力而“指鹿为马”。坚持是非观念,是良知的重要方面。
但情和知是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有人将情与知做了严格的区分,情是情,知是知,这样才能保证知识的客观性,这个知是完全中性的。在科学认识领域,一般可以这样说。但是在良知的问题上,情与知有很大关系,不能截然分开。为什么说“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呢?因为良知之知是不能离开情感态度的,不仅如此,良知之知是由情感决定的。这是价值观的问题,任何是非都与善恶有关。人是有价值诉求的,而价值归根结底是由情感决定的,不是由认识决定的。所以,知情合一,才是良知的根本特征。这个情,不是通常所谓情感,这个知,也不是通常所谓认识。
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首先都要做人,做事与做人是不能分开的。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也不例外。不能说人是人,事是事,做人与做事毫无关系。人们常说“就事论事”,是就某一件具体事情而言的,要分清是非。但任何事都是由人做出的,“分清是非”本身就有良知的问题。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做事,人应当“凭良知办事”。学术研究是一件创造性的工作,是要出成果的,其成果是对社会产生影响的。有没有“实事求是”的态度,有无“哗众取宠”之心,就是一个良知的问题。同时,研究成果是需要鉴定的,也是需要互相辩论、互相批评、互相评价、互相吸取和借鉴的,这里更有良知的问题。学者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有一个声音、一个召唤:“这事该不该做?该如何做?”这正是良知的召唤。如果做了该做的,心里就会“安”,如果做了不该做的,心里就会“不安”。“心安”还是“不安”,正是良知做出的判定。即使是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他心里也会不安,更不愿意人家当面叫他小偷。作为一个学者,难道没有这点良知吗?学术研究的主体是人,因此,做一个学者,首先要做人,要做一个正直的学者、有良知的学者。学术研究是有规范的,有良知的学者不是被动地遵守学术规范(更不要说违反学术规范),而是出自内心、自觉自愿地遵守规范,这才是良知的可贵之处。
这就是学术人格、学者尊严。学者要有学者的人格尊严,良知则是人格尊严的内在依据和保证。一个丧失了学术良知的人,是无人格尊严可言的,他的学术研究也是做不好的。人格尊严是要自己维护的,不能靠别人。
(二)学术良知的共同性
我们说,学术良知是中国文化的精髓,那么,它有没有共同性、普遍性?外国人是不是也讲良知?
从学理上讲,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不同特点。一般而言,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而中国文化可称之为“耻感文化”。所谓“罪感文化”,是说人生来是带着“原罪”的,所以要“赎救”。这是基督教文化的基本特点。靠谁“赎救”?靠上帝基督,做上帝的子民,就要按上帝的意旨去做,这基本上是他律道德。但是,后来出现了宗教改革与“社会伦理”,人作为社会的人(即社会角色),要共同遵守由社会制定的道德规范,它是客观的,称之为“价值理性”。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也要相应地遵守学术道德、学术规范,并且与法律相配合。违反了学术道德,会受到社会的谴责。违反了法律,就会受到制裁。韩国的克隆专家黄禹锡由于造假,被撤了汉城大学教授的教职,就是一例。但是,学者作为个人,还有一个良知的问题。西方学者尽管对有没有良知、何谓良知有很多争论(我在《情感与理性》一书中有讨论),但很多学者都承认有学者的良知。比如爱因斯坦,首先发现了原子弹的原理,但他认为,如果让希特勒这样的人掌握了原子弹,其结果不堪设想,就会毁灭人类。这是一位科学家的良知。又如霍金,是当代最著名的科学家,他不但在研究宇宙的起源的问题上提出了著名的论证,而且很关心人类的未来。他提出人类生活在地球上,总得“有所作为”,这所谓“作为”,不是指征服和破坏地球,而是要“自救”,也就是唤起人类的良知。
至于人文社会学者,就更加关注良知问题。海德格尔对科学技术造成的负面影响,持严厉批判态度,提出天、地、人的学说,要回到人类真正的家园。他明确提出,良知就是人对自己的召唤。良知不是如分析家所说,是心理结构中的一部分,良知是整体性的。
1999年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拉斯,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剥洋葱》,引起了全球的轰动。这位年近八十受人尊敬的文学家,曾经以描写希特勒法西斯暴行而获得诺贝尔奖,却在晚年曝出了他六十年前的经历,他原来是法西斯党卫军的成员。这使很多人陷入沉思:他为什么现在才暴露这段经历?因为他六十年来内心很愧疚,很沉重,越来越沉重,受到良知的谴责。这是良知发现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文学家虽不是学者,但道理是一样的。在日常生活中,西方人也越来越重视良知问题。前不久放映了意大利的一部电视剧,片名就叫《良知》。演一个小镇由于一家大公司下属的某工厂,生产大量有害化学物质,导致该镇许多儿童得了白血病,证人曾被高价收买,但在不畏强权、充满正义感的律师的劝诫下,终于“良知”发现,将这家财大气粗的公司告上法庭,并最终取得胜诉。
中国是讲“耻感文化”的。所谓“耻感文化”,是说人人都有羞恶感、羞耻感,这是良知的一个重要方面。孟子说,人人有恻隐之心(即不忍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是仁、义、礼、智四种德性的心理基础。其中,羞恶之心即羞耻之心,是人人都有的。人做了错事,就会感到羞耻。人格受到侮辱,就是莫大的耻辱。有些人不讲羞恶,更是最大的耻辱,自己虽然没有感觉到,但别人会以此人为不知羞耻之人。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现在西方一些哲学家也开始认识到“耻感文化”的重要性。当代英国哲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ens)说:“在精神分析理论的文献中,负罪感动力学受到非常广泛的探讨,但就自我认同的问题而言,很少被广泛讨论的羞耻感则更为重要。”[1] 又说:“事实上,羞耻感也许是持续的深层的情感形式……羞耻感应该在与自我统一性的关系中得到理解,而负罪感则源于对恶行的感受。”[2] 前些时候,看到报上(《参考消息》)有一篇文章,是日本人写的,说中国人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窃取外国商标造假,就因为中国文化缺乏“罪感文化”,没有“负罪感”。我认为,他根本不了解中国文化。中国虽没有西方式的“罪感文化”,但是,中国的“耻感文化”使中国人几千年来以讲诚信、坚持正义而著称。目前出现的种种现象,正是破坏优秀传统文化的结果,而不是中国文化造成的。
商场的情况如此,学术界的情况何尝不是如此?现在学术界的情况很令人担忧,学术造假和腐败非常严重,这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些学者丧失学术良知。
(三)学术良知丧失的种种表现及其救治办法
1、私心太重,缺乏正义感。
“学术者天下之公器”,因此要以公心对待,但是有些人私心太重,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一己之利或个人恩怨而对待学术对待他人。有人将学术视为自己的专利,一心想做“学霸”;有人则为了“成名”或出于嫉妒而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结果造成学术评价的失衡,形成学术泡沫。常见的现象就是,不尊重别人的研究成果,自吹自擂,老子天下第一。这种人可谓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人则喜欢形成小团体,称兄道弟,互相吹捧,造成学术混乱。有些媒体则为虎作伥,进行炒作。
2、急功近利,粗制滥造,甚至制造垃圾和造假。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
有的研究生(硕士、博士生),为了拿到学位,不认真学习下苦功夫,东抄西抄凑成一篇论文,甚至整段、整章、整篇抄袭别人的东西;有的则用钱买文(网络上有卖文者)。我参加过一些博士生的论文答辩,有的很好,有的则不知所云,参考书列了一大堆,有些是无关紧要的,真正需要的却没有,即使列出来的,认真读过的没有几本,这是自欺欺人!
有些学者,为了评职称,出成果,只求数量,不求质量,书店里的书令人眼花缭乱,有价值的当然不少,但有很多是重复炒冷饭,或肤浅无新意,有些则用新名词掩盖其无知,有些就是垃圾。有些人汇报成果几百万字,只要自己参加过的集体项目,自己只写了很少一部分,却把别人写的全部归到自己名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3、剽窃。这是最严重的问题。手法有多种多样。
剽窃别人的观点。学术上提出一个新的观点,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甚至一生的辛勤劳动和创造。但有些人却轻易地拿过去作为自己的创新,连被剽窃者的名字都不提。我就亲自遇到过这种人(具体人名不点了)。
剽窃别人发现的新材料。学术研究的结论需要材料和数据作基础,而一个新材料的发现如同大海捞针,既要有理论水平,又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有些人则经过二手材料就轻易攫为己有,由于是来自原始材料,别人也难以发现。这种人的剽窃可谓“高明”。至于实验数据,也需要日以继夜地工作才能取得,有人则自己不操作,把一些相关数据轻易拿来就用,这不是一个学者进行研究的负责态度。有的甚至造假数据,其危害极大。
观点、材料连文字一概剽窃,有的改头换面,改几个字,或调整次序,有的则一字不差地照抄,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他们之所以这样大胆妄为,除了自己的良知丧失殆尽之外,就是社会上普遍存在这种现象而无舆论谴责和制度上的制裁。有的人报上曝光了,但在有些新闻媒体的炒作下,更加出名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个别人利令智昏走上犯罪道路。
学者自身要唤起良知,要有鲜明的是非观、善恶观,敢于批判揭露,形成广泛的社会舆论。现在有些人没有是非观念,更无善恶观念,心中只有一个“利”字。这是最可怕的。
学者不能没有修养,不能没有良知!
[1]《二十世纪哲学经典文本——英美哲学卷》,俞吾金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60页。
[2]《二十世纪哲学经典文本——英美哲学卷》,第6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