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最令人佩服的,是写到谁像谁,写到哪儿是哪儿,其声其形其言其做派绝无一点含糊,不可更易,不可掺和,不可通用。
如说到贾政打宝玉已达狂暴地步,众人便通报了王夫人。这也合理,不能随便通报贾母,也不能不通报。万一政老太疯狂,出了三长两短,皆有责任。通知了王夫人底下的事就由王夫人定夺了。
而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也很有理。如是好消息,可立即报告老太太;如是坏事,不可擅报,因为保持老太太的快乐情绪是一条重要原则,破坏老太太的高兴,则自然是一桩罪行。
王夫人……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这就叫滴水不漏。王夫人到男人们聚集的贾政的会客房来,要着装合适才行。即使如此,众门客小厮等也避之不及,说明了事态的非常性、紧张性与大户人家的规矩之多。
这也叫弹钢琴,主线是公子挨打,挨打一节已经头绪纷杂了,但是写到王夫人的出现仍然要中规中矩,纤毫毕现,令人读来如亲临其境。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这也写得来神,贾政之气正在于他的教子成材计划屡被贾母王夫人等阻拦,岂有见了王夫人不更生气之理?
王夫人抱住板子(很有行动性戏剧性),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这个气死云云,已经不是专指宝玉而是捎带上王夫人了。
王夫人哭道:“……老爷也要自重。”毕竟是大家风范,虽然也有护犊之争,但说话要合乎理法,她必须把老爷放在头里。但紧接着就使出了杀手锏,放出了王牌,叫作:“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
打死宝玉事小,这又是礼法。明明是护犊,却强调犊的死活无碍,封建礼法的虚伪性已经渗透到一切一切中去了。
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
愈弄愈真了。贾政一个人未必敢于要宝玉的命,王夫人一来,他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双亲皆在,足可以判处宝玉死刑了。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真情迟迟,此时才出现了。岂止政老夫妇哭泣,读者亦难忍一恸了。
王夫人……不觉失声大哭起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这是岔出去的一枝,本来宝玉挨打与死去的贾珠无关,一声“儿”勾起了对贾珠的怀念,刺激了贾政的亲情;同时“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有了这岔出去的为贾珠一哭,这政、王、李的三重唱咏叹调,挨打事件写得更加丰满生动,感人肺腑。此事已开始滚开了雪球,其影响更是远远超出了宝玉少不更事的言行范围了。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