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突然出现了一段哲学对话,是湘云与她的丫头翠缕讨论阴阳二气问题。笔者不才,始终读得疙里疙瘩。
不是说写得不好,二人声口,应称妙与肖。尤其是翠缕,小孩子口气,讲得幽默有趣。本来很哲学很抽象的二气论,偏偏由两个年龄较小的女儿主奴讨论。两个女孩,却分明翠缕角色是研究生,而湘云角色是博导或硕导。导师一方面强调万物无非阴阳之理,一方面回避人的两性差别与互动现象,使一个绝对纯洁的讨论带上了避讳与躲闪的世俗色彩,可叹。
困难在于,一是史湘云不像有进行抽象思维的习惯。书中女儿有抽象思维者首推梦中的秦可卿,讲命运,讲循环,讲月盈则亏、登高必跌重的气数之理;其次是宝钗,她通过“教育”黛玉,讲了些防止移了情性的大道理;甚至平儿在治家原则上也讲过一些宽猛相济的道理。而湘云始终不见这方面的表现,她为何承担起说阴论阳的任务?看不明白。倒是让读者感觉到,本来很正常很普遍、无法躲闪无法回避的阴阳事宜,一到了人这里,自找了多少麻烦!
二是这里为什么要插进一段务虚哲学呢?从荷花长得如何说起,怎么又扯出了阴阳问题呢?或曰,应是讲金麒麟事。是的,此处的真正情节是湘云捡到了宝玉丢掉的张道士给的大(就是牡即公的)金麒麟。由于后四十回佚散,此处文字亦解释不清楚了。既然金麒麟事是一无头公案,阴阳学说也就变成了无的之矢,成了多余的空论了。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当真翠缕是那么幼稚吗?她问了麒麟公母性别即阴阳问题,进而联系到人,受到湘云斥责。情况如下:
翠缕……笑道:“姑娘,这个(指金麒麟)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这一段写得最精彩,一般认为这反映了翠缕的天真,窃以为未必。翠缕既知公母牡牝,就不可能想不到人分男女,她是故意哄着小姐玩的。哄小姐也罢,骗老板也罢,一是要装傻充愣,给主子以表现优越调笑下人的机会,主子越是觉得你傻,需要对你进行ABC的谆谆训导,就越高兴;其次还要不留痕迹地讲点涉“荤”的话,主子也爱听点荤主题,但又要绷足主子的面孔,你因傻冒而涉荤,大家都无缺点责任,却又满足了弗洛伊德式的涉荤心理。此丫头之妙用也。自古以来,中国章回小说对小姐进行性启蒙教育的常是丫头,这是不易的丫头的功能。
最后,通过傻话,丫头没有忘记拍主子的马屁,没有忘记奉承主子,强调主奴之辨、上下之别,故小姐认为她说的“很是”。如果翠缕真的糊涂,她为什么不说丫鬟是阳,小姐是阴呢?怪不得光绪年间的评者张新之认为翠缕研究生的主阳奴阴论讲得蛮有道理:“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何尝不是大道理?”
卑贱者最聪明,也许是湘云连同后世读者都被翠缕的装傻充愣骗了呢。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