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晚上,宝玉回来,又是拉拉扯扯,又是晴雯承认自己坐了不配坐的座椅,又是宝玉说什么两人一起洗澡,然后晴雯回忆碧痕伺候宝玉洗澡时胡作非为的情状。白天还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却成了一群或一对小儿女或者“狗男女”(无贬义,指回到原始状态)了。
青春、友情、爱情、初步的性的吸引,毕竟是一个森严等级秩序的解构因素。等他们都成了小儿女狗男女之后,他们幼稚,他们胡闹,他们不足挂齿,但他们却也变得单纯可爱起来了。
于是出现了“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情节。为了弥补因跌扇子引起的口角的伤害,宝玉干脆拿自己的与麝月的一些扇子让晴雯撕着听响。对不起,这甚至于让我想起周幽王宠爱的褒姒,她曾经因喜听裂绢之声而撕绸帛取乐,这是与妲己齐名的坏女人,这是女祸,这曾经被认为是周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晴雯不是褒姒,她至少没有搞过烽火戏诸侯,她撕扇子的数量也有限得多,但她的暴殄天物使平和无争的麝月两次说到“作孽”,不能说这个破坏性活动的记录不是埋下了负面的种子。同时就此一事也可以明白,如果晴雯被逐而获得自由,回到自己家,只怕不可能有这样的快乐与豪迈之举了。
晴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漂亮。人们生来体力、体高、体重、体能不同,美丑也不同,而美貌、身材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性的资源之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好的外表很容易博得好感,就像好嗓子是歌唱家的资源一样。
漂亮的人容易恃才(材)任性,任性的人却可能更性灵,更少权谋机诈。当然更重要的是晴雯生性率真纯洁,不曲里拐弯。袭人没有这方面的资源,她必须加油从奉迎方面,从符合上意方面,从忠诚可靠方面进取。晴雯单纯,晴雯直爽,晴雯可爱,晴雯有才(如补裘)有材却缺乏算计,也缺乏当时所要求的奴才之德行。晴雯必遭不幸。这是红颜薄命的一例,也是一解。
还有一点值得一说。笔者也是喜爱活泼率真美丽爽快的晴雯的,但是除撕扇子令人想起褒姒外,她在第五十二回中因坠儿偷虾须镯,拿“一丈青”狠扎坠儿的手,这一情节使我想起话剧《家》里的冯乐山与歌剧《白毛女》里的黄世仁妈。这里有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呢?破坏与肉刑。
再一想,撕扇子之类的破坏性泄愤是属于弱者的行为。在男权中心的社会,女子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她们的命运相当程度上决定于是否得到男人的宠爱,她们多半不会考虑权、财、物,不会考虑政治经济大事与长远未来。她们不论是谁,各种压抑委屈多了去了。她们不可能有什么责任心,能泄愤足矣,得宠止于泄愤——作孽。实是非常地可怜。
顺便说一下,褒姒的故事也不无可疑,说是她经常阴沉着脸,不笑,幽王为了让她笑才胡作非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郁闷的宠物,谁知道她的内心?无怪乎网上写手冰雪儿以准古典诗歌的形式写了《褒姒怨》一篇,为祸水、美人、抑郁寡欢的其实仍然是被压迫的褒姒唱一曲哀歌。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