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届“学术中国”国际高峰论坛上,赵汀阳先生以“一种可能的智慧民主”为题切入会议主题“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就智慧民主的思想实验与现代化议题,《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莫斌对赵先生进行了采访。
《中国社会科学报》:《一种可能的智慧民主》一文从“箕子民主”思想中发掘中国传统中的智慧民主基因,民主制度可以通过技术改进来保证合理而智慧的公共选择。在中国传统政治文明中还有另一个实践,即“治道合一”。那么,能否请您谈一谈“治道合一”的现代转型以及您对这个转型过程的评价?
赵汀阳:“治道合一”只是中文的表述,但所涉及的关键问题并非中国独有,它是政治的一个普遍问题,几乎所有的文明都要处理这个关于政治最优化的问题。在伦理学里,这个问题大概相当于政治与道德的一致性;在政治学里,大概相当于政治的合法性;在形而上学或存在论的意义上,可以引出更有深度的问题,即“人为秩序”和“自然秩序”的一致性,或“人道”与“天道”的一致性;当代博弈论倾向于证明政治有效性与道德之间存在着一致关系,即“有道之治”同时也就是最优效率的治理。
我对“现代转型”这种会议式的空话不感兴趣。有什么条件就做什么事,有现代条件就做现代条件下最好的事情,这是个技术性的条件匹配问题,类似于解数学题,只能在给定的“已知条件”下去寻找解法。我的意思是,“治道合一”是个普遍问题,但在给定条件下存在着相应的最优解法。孔子已经给出了答案:如果一种政治的效果达到“近者悦,远者来”,就证明了政治的合理性或最优化。所以,这不是一个中国的特殊问题,孔子答案与当代博弈论的分析是一致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接着上面的问题,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如何构筑起中华文明的文化凝聚力和生命力?如何在文明层面上塑造出天下体系?
赵汀阳:这里你提到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不同的文明以不同的精神世界为本,这是特殊问题,各地不同。多数文明以宗教为本,中国以历史为本,这是比较与众不同的,犹太文明是以历史和宗教合成一体化的律法为本,这更加与众不同。至于以历史为本的思维方式,因为它具有不设限的灵活性,一种“不完美主义”,不求绝对性,不求绝对完美性,永远有变化发展的余地,才有最大的生存能力。这是易经和老子的思想。
至于天下体系,那是另一个问题。天下体系是关于普遍秩序的设想,它指的不是中国古代的“天下”,所以不是中国的特殊问题,而是世界的普遍问题。我的初步研究是,天下体系需要达到三个标准:世界内部化;关系理性的优先性;孔子改善的优先性。这三个原则都能够满足博弈论和经济学的可证明或可实证的标准。在最近的研究里,我倾向于相信,天下体系还需要一个知识论的制度,即“新百科全书”的全域概念、以问题为准的分类学和无穷链接方法,与当今的技术条件相配。
《中国社会科学报》:如何在新的历史经验中阐释“现代性与现代化”这一对语词?
赵汀阳:现代性(modernity)是一个与欧洲现代思想有关的文化概念,也是世界史学里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说来话长,这里无法讨论。“现代化”(modernization)是一个用来描述技术水平的概念,即现代科学技术的实践和落实水平。所有地方的技术和经济发展都需要完成现代化,在生产、生活、能源、管理、交通、信息、知识等方面达到现代科技的最大能力。现代化是一个普遍问题,是技术上可衡量的成就;现代性却是一个特殊问题,是一个特殊的文化或价值观问题。有时候也会有用法上的混乱,比如说,把现代价值观也纳入现代化的概念。这是思维混乱,因为价值观不存在技术证明。严格地说,现代价值观属于现代性,不属于现代化。
《中国社会科学报》:现代化除了器物层面的现代化,重点是观念的现代化、人的思想的现代化。智慧民主的方案在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建设中,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赵汀阳:什么是观念的现代化?什么是思想的现代化?这些概念含义不清,很抱歉,也就无法回答了。但有一点,我讨论的“智慧民主”不属于现代化,也不属于后现代,而属于新一代的公共选择理论,如果一定给个时代,估计属于以“元宇宙”(Metaverse)为标志的时代。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