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也如读人生,不求甚解的话,一切线条简明,大概正确。就怕琢磨,一琢磨就到处都有糊涂账,都有疙里疙瘩,令你耿耿于怀,永不瞑目。
比如那块玉,原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是补天时淘汰下来的废料,静极思动,下红尘走一道,乃有宝玉出焉。
美丽、悲凉又带几分荒诞的喜剧色彩的故事——奇思妙想,匪夷所思。
衔玉而生,令人一惊。细想,确是实了一点,从形而上一头栽进了形而下,栽入了红尘滚滚。怪道胡适博士诟病这一点。虚想,鸟瞰地想,粗想,又很奇美。衔玉而生,是凡真灵秀也;造化通灵秀,悲喜情未了。(杜甫诗:“造化钟神秀”,“齐鲁青未了”。)这里,石——玉与名玉之人既是等同关系又是对应关系,还是相互转化的关系,不存在宝玉是神瑛侍者还是石头的二律悖反问题。
但宝玉竟为见到黛玉时黛脖子上无玉而哭闹,我是愈读愈糊涂,愈糊涂愈感动,愈感动就愈温习,愈温习就愈余音绕梁,无以自解。我都想为之落泪了。那么好那么善的一个宝玉却从自己最喜欢的人儿身上找不到与自身相同的所有,偏偏这个玩意儿你摔也摔不碎它。你的所有包括你的天赋成了你的负担你的枷锁,悲夫!
这时出来一个宝钗的金锁,初读有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的感觉即被干扰被搅局的感觉。果然,产生了无(黛玉)与有(宝钗)的两极格局。林为之忧虑不忿儿,薛对之倒是“浑然不觉”,当真做到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乃有一种极端的言论,认为宝钗的金锁是一个人为的阴谋,是一个“局”的一部分。起码不像,你要是硬这样说,只说明你对薛偏见太深,你比林还嫉妒还难缠还恶意。
大荒山一小块玉卷入了风月纠葛,可叹。
这时又出现了金麒麟,而且不只是一个麒麟。这简直给我以“核扩散”的感觉。扩散好呢,垄断好呢?交给哪个原子能机构核查呢?各国各人处境不同,地位不同,立场也各异。作为小说,更乱乎了,已经不是线性结构能够理得清楚的了。何况一部《红楼梦》丢了三分之一,说是丢了原文后四十回。
诸事不堪回首,梦魂中。不仅是写《红楼梦》,读着都有与曹同梦的依稀感与困惑感。
对于张道士给宝玉的“敬意”中出现了金麒麟,与宝钗指出史湘云有此物,开头林黛玉的反应平常,还有余力打趣宝钗太注意谁佩戴了什么。这是因为,多极格局对于弱者来说,其实比两极或单极格局好。两极或单极使弱者只能受制于某一方,或干脆铤而走险,亦非上策。还有就是,越是多极,越证明玉呀锁呀麒麟呀这些道具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必太认真,己方不拥有任何道具也矬不到哪里去。
毕竟不仅仅是道具,这些玩意至少是个由头,使黛玉的悲苦、忧心、窒息……物质化表面化道具化也通俗化了。她只剩下一条活路,那就是宝玉的心。不管格局如何混乱多元,不论那几元拥有多少黛玉无法望其项背的道具——武器,只要宝玉的心靠得住,仍然能定乾坤,决命运,视众物为无物,视众女为无女。这就是“情重愈斟情”的含意。
然而几个具体物件仍然使王蒙失眠、糊涂、捉摸不透、犹豫不决、心怀忐忑,干脆明说自己仍然没有读懂《红楼梦》。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