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传统小说是不大搞大段心理描写的。《红楼梦》是个例外,特别是二十九回写到“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以全能的作者身份详细地描写了宝黛二人互不相通的心理心情: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毕竟时代不同了,反复读这里,我仍觉得有些隔膜,什么叫假情试探呢?太真情了就更假情了吗?两假相逢必有一真,这个公式就更奇特了。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口里说不出来,就是心声,至多是无声的、未发出的语言,作者代人物说出来了。小说创作啊,你终于替人物说开了心里的话啦。
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林黛玉的这个逻辑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既然不希望“金玉”之说成事,为何要不断提起,拼命折腾宝玉呢?看来至今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怜香惜玉者,写了大半辈子小说,居然不甚能体会黛玉的苦心,倒是还能体会宝玉的急躁与冤屈。
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此这般,我虽然解不太明晰,仍然感到了两情相悦者的口角、为难、怨尤。盖二人相爱,则任何对对方的不满、埋怨都是对对方的极大伤害,更是对自己的伤害:你嗔怨对方没有体贴你时,已经暴露了你的没有或做不到体贴对方,你责怪对方爱你爱得不够时,已经是自身的失败、失望与巨大失落了。你扎到对方心里的每一根针,都扎入了自己的心的深处,你的痛苦造成了对方的痛苦,对方的痛苦加剧了你的痛苦,爱生苛求,苛生遗憾,遗憾生怨恨,每根针都是两头尖,每把刀都是双面刃。读到这里,我替宝黛二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深情深怨深责深痛深苦,贾宝玉除了黛玉还与谁有过?你读《红楼梦》发现得再神奇,解读得再生僻,也难否认宝黛的特殊感情磨难啊。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