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红楼》,爱写也善写大场面,如元妃省亲,如可卿出殡。曹氏尤善写大场面中的种种排场,写得真实生动,活灵活现,有根有据,有气有势。就一个端阳节期间阴历五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也写出个模样儿来。
先写“车(轿)队”,贾母是八抬超级大轿,李纨、凤姐、薛姨妈每人一辆专轿:四人抬的大轿。黛玉与宝钗二人合用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春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底下人们则是大家一起,坐的类似公交车吧。另外奶子(乳娘)抱着大姐儿(巧姐)坐一辆车,类似母婴车。叫作黑压压一片车,上齐车就颇费时间。直到周瑞家的催促批评,说不要叫人笑话,即考虑到群众影响,这才上齐车轿。
接着是一个小道士躲避不及,撞到凤姐怀里(按,那时候的“怀里”一词有性暗示),凤乃果断起板,一扬手打了他一个斤斗,嘴里还骂着“野杂种”。然后是众人齐声喊打,小道士被拉过来跪在地上浑身乱颤。
一齐喊打,这有点鲁迅所形容的那种孱头相,越是孱头,越会在这种齐声喊打的场合显出英勇好斗来;跟着喊打还有一种安全感(似乎自己已经是主流的一分子了)和优越感(区区自己也敢喊打人了,实际生活中本来只有挨打的份儿的)。跪下乱颤也写得精彩,如我在《尴尬风流》中所写到的,人啊,见了人压不住火,另一面就是见了火人压不住。人与火人、与火是相互映衬、相互成全的,没有什么人吓得浑身乱颤,耍威风有何用,从哪里看得出威风来?没有威风凛凛的各种排场,又有谁人会吓得浑身乱颤起来?你不去搞那个压倒压垮,他就不会被压倒压扁;他不被压倒压扁,又如何显得出你的压倒压扁之威势?
如此这般,曹氏写起这些来不无得意之情自笔端流出,叫作“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威风到笔端”,或者叫“业经冬肃封天地,犹忆当年火爆红”。很难从这些排场、这些威风、这些威风中的(虚伪)仁慈——贾母叫不要难为了小道士——中看出作者的任何批判或者忏悔之意来,倒是看得出回味、欣赏、怀恋,当然也有幻灭的空虚,与空虚中的依旧牛皮:“老子当年,阔多啦!”
还有一点,我们研究一下,为什么大户人家要搞得那么排场?排场得为什么那么过分?从实用方便方面是解释不通的。打醮一节已经写明,由于车队繁复,一个是上了太长时间的车,一个是贾母到了鸳鸯却没有到,结果更不便了。
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游戏性,一个是竞争性。排场是一种游戏,是人性中很自然但也常常变得过分从而虚罔起来的一部分胡闹享乐。排场也是竞争,显示自身,显示力量、地位、财富,压倒旁人,压住人,增加自信。到了需要排场的时候,火人也就快不行了,呜呼!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