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各章回题目大致平平,但也有春秋笔法。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初试云云,据专家考证有假,实际是隐瞒了他与秦可卿的不正当关系。把初试什么情与刘姥姥的故事联系起来,则有一种荒诞感、拟于不伦之感,云雨情与荣国府也对仗不起来。甚至于我从此回目中体会到老子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冷酷:青春把首次云雨情看得比天还重,其实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未必比一个穷亲戚的到来“打秋风”更重要。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被有的人讥为虚假广告,因为正文中实无此夫妻二人如何“戏”的描写。我倒以为未必,这更可能是作者的障眼法,曹氏对凤姐还是怀有敬意的,因为凤姐对于贾府太重要了,虽然《红》中写了凤的毒辣、心术、贪婪……但是不想写她的涉性表现,以为尊重。此回写到周瑞家的来到凤处,丰儿向她摆手,要她上另一间屋去,然后是笑声和贾琏的声音,然后是平儿出来令丰儿用铜盆去舀水。有这三句话足够了,凤姐不是鲍二家的,不是多姑娘,不能再往黄里写了,题目已很露骨,内容必须带住。《红》是有自况性的,曹氏对贾府的主流派人物必须笔下留情。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对得好,也写得超脱,其实都是弄权,也都是得趣。秦钟搞智能儿也是公子哥儿的(男)权,偷鸡摸狗的趣;旧社会的条件使凤姐难于玩弄情色,便玩弄权力,是权上的偷鸡摸狗。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一支笔写钗与黛两个人,写到这个联结上那个,写到那个转到了这个,而且不断地与小人物、品德差劲的人物放在一起命名回目。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是说的小红与贾芸;“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说的是黛玉。二十八回则将薛宝钗与蒋玉菡放在一起命名。二十七回干脆用飞燕和杨妃并写林与薛,也算用心良苦了。不知道这种结构与命名回目的方法是否多少传达了曹氏的笔墨面前人人平等的启蒙主义的萌芽观念。
第二十九回的回目里似含讽喻与叹息,叫作“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可不是吗,福与情,都是无休无限的,年轻的(尤其是女性)要情,年老的要福,年轻的情就是福,年老的福方有情。无福者生活是疲于奔命,是危在旦夕,是苟全性命,何生祷福之心?无情者何须斟情?何处有情可斟?活与不活都成了问题,谁能奢侈到斟情的程度?福是愈享愈需要大享特享,情是愈深愈需要更深更重。人啊,人啊,让《红楼梦》说你们什么呢?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