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部长篇小说的众人物,既是分别的一个个的个体,又是统一的作者的感受、理念、人格与特有的审美眼光的外化。说起《红楼梦》中的众多人物,他们既是纷纭多样的,又毕竟都是曹雪芹的笔下所出现的,是曹的经验、感受、回忆、留恋、叹息、悲哀与顿足切齿的产物,又多半是书的主角贾宝玉的眼光的产物。
屠格涅夫有“屠格涅夫的女性”一说,这些女性高雅,热情,敢于承担,敢为天下先,无限的迷人、鼓舞人。契诃夫的女性则是另一类,她们怀疑着,努力着,失望着与等待着,她们也是一种契机,一种呼唤,一种渴望,对于新生活,对于梦想,对于激情与献身,对于一切在沙皇时代没有的东西。
而曹雪芹的众女儿们呢?美丽、聪明、充满魅力和不幸、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与感情、任凭命运的吞噬是她们的共同特点。在这一点上,不仅黛玉和宝钗并无差别,晴雯、芳官、妙玉、小红与元、迎、探、惜(原应叹息)四个春之间也并无区别,尽管她们的命运在俗人看来有天壤之别。
她们当然都是封建制度与思想的祭品,她们的身体、思想、灵魂直到一举一动都处于无孔不入的封建控制之下。
她们又都是贾宝玉及曹雪芹对于青春美貌的女儿们的理想化的主体精神的产物。你读《红》一读到成年女子就觉得可厌,李嬷嬷、赵姨娘、王夫人、邢夫人、王善保家的,她们都是青春的对立面,都是青春的屠杀者至少是荼毒者。其中的例外是贾母,由于《红》书的自况性,书中对于贾母、王夫人还是笔下留情的,贾母有通情达理、知道“凑趣”、不失生活气息的一面,但关键问题上也有凶恶蛮横的一面,例如搜检大观园前她老人家对于园中的管理形势的凶险估价。
《红》中的男人也乏善可陈。贾敬、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往好里说也是废物、寄生虫、腐烂透顶、病毒、癌细胞之属。自古以来多数评《红》者认为薛蟠为人还不错,不算下流。其实薛蟠够恶够坏的了,打死冯公子,霸占香菱,调戏柳湘莲,满嘴生蛆;但是与上述贾姓老少爷们相比,他反而成了好人,只能说明其他人更坏而不是薛大爷有什么好。
但是还有寄托,还有曙光,还有一些让人们觉得尚可为之勉强活一回的东西,就是众女儿。
尤其是宝钗与黛玉,她们是人性——女性的两种类型,性灵型与文化型、任性型与淑女型、自然型与社会型、情感型与自制(深沉)型的完美代表。没有证据证明宝钗是阴谋家是一步步打击黛玉夺取二奶奶的宝位。我宁愿意相信宝钗是入了化境,举止言谈既保护了自己又没有伤害旁人。
实际生活中,两种类型不可能提纯到钗与黛这种程度。我在前文中已经说到黛初到贾府的时候她其实也很讲人情世故,不妨解读为曹雪芹也感叹于人性女性的不能两全,审美与实用的不能两全,性灵与文化规范的不能两全。他写黛而不忘钗,写钗则尤念念于黛,当然倾向是在黛方面。如果小说再不倾心于悲哀的失败的极度个性化的黛玉,人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抵挡一阵子(哪怕是假装抵挡一阵子)世俗实用主义和统一规范呢?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