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接受王夫人的特殊津贴并向王夫人汇报情况,加上她那种时时事事站在主子这边、维护主子这边的利益的“正统”奴才姿态,确属可厌无疑;但说她涉嫌特务身份,则尚可本着新时代的重证据、讲究量刑的准确性与适度的“无罪推定”原则予以讨论。
特务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或她的活动的隐蔽性,他或她的表现的两面性,他或她在有关人员面前的面貌的极端虚假性。如果一个人哪怕是极可厌的人内外如一,大体诚信,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任务,很明显,他或她就不能算特务。
袭人是认同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与价值规范的,这一点她从未隐瞒。不但不隐瞒而且以此做贾宝玉的工作,乃至要挟宝玉,要宝玉改他的那些毛病。顺便说一下,封建的主流规范虽乏善可陈,宝玉吃胭脂之类的行为直到毁僧谤道否定一切的言论到底有多么可取也还是一个疑问。而如袭人真的是特务,她应该如芳官那样情人般地满足贾宝玉胡作非为的精神需求,应该更加极端地往另类上走,再掌握“敌情”,掌握更多具有情报价值的材料以邀功请赏。
说袭人是特务,这与我们经历过的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的思路有关,其实与说胡风或“胡风分子”是特务一样,把异己的向敌方汇报过情况或具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一律定成特务,不一定准确的。
当然,这里的“特务说”也许只是文学修辞上的比喻、联想。我们过往年代的某些悲剧的发生,恰恰是由于分不清文学语言与政治定性——法律语言的界限。把政治斗争搞得太文学化,有麻烦。
那么袭人算不算变节叛徒贰臣呢?书上是这样写她和蒋玉菡的婚事的: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以再嫁蒋玉菡为由贬低袭人,应是高鹗以及曹氏的观点,叫作好女不嫁二夫,这种说法很腐朽,我辈无须学舌。张志民有一首名诗,题曰《死不着》。是的,袭人是死不着的,所有贾府的女孩子都丝毫没有“殉主”的义务,凭什么要殉呢?鸳鸯更死不着!“鸳鸯女殉主登太虚”是极悲惨的事,说明封建社会不但控制了这些女孩子的身体,更控制了她们的心。人家是“不自由,毋宁死”,而贾府的丫鬟是“不奴隶,毋宁死”,“离彼主(子),毋宁死”,太悲惨、太荒谬了呀。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