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金刚经》是在15年前,记得那时候每周必到香港佛教青年协会参加经论研讨班,聆听畅怀法师讲说《金刚经》。印象最深刻的是,法师在解释经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后,我仍然是懵懵懂懂,一头雾水,但这并未减少我对《金刚经》的热爱程度。此后我将《金刚经》作为日课之一,希望藉由每日的持诵,熟能生巧,渐渐了解《金刚经》的真义。不久,我在台湾聆听沈家桢居士讲述他与《金刚经》的一段深厚因缘,接着承蒙同窗挚友、曾任西来寺监院的满兆兄馈赠赵孟頫手书的《金刚经》复印本于我,这个因缘再次燃起我对《金刚经》一探究竟的愿望。去年,经过北大哲学系楼宇烈教授课程上的导读《金刚经集注》,使我对《金刚经》又有了更多的认识与理解。我认为,“无相布施、无我度生、无得修行、无果证道”是《金刚经》的核心思想,至今对于我们日常生活和修行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今撰写此文,愿与大家一同分享个中的研读法喜与心得,更期盼《金刚经》中的四无思想能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所帮助。\r
一、金刚经译本及其影响
《金刚经》,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意谓以金刚般之智慧去除妄执而到达解脱的彼岸。在浩瀚的佛教经典中,《金刚经》是一部翻译得早、且流传最为广泛的经典之一,全文加上经题共5822字,篇幅适中,却包括了全部般若的主要思想,并被视为般若部的总纲,加上文字流畅易读,述义深刻,故历来倍受重视,弘传甚隆,为禅宗所依之根本经典,影响中国文化至深至远。
《金刚经》汉文译本甚多,计有六种:
一、后秦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
二、北魏菩提流支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
三、南朝真谛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
四、隋达摩笈多译《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一卷。
五、唐玄奘译《大般若经》第九会,又名《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一卷;
六、唐义净译《佛说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一卷。
在六种译本中,以鸠摩罗什译本最为流行。至于《金刚经》的注释本就更多,至唐时即多达八百余家。唐玄宗曾向全国颁行《唐玄宗注金刚经》,明成祖也编纂有《金刚经集注》,敇令天下奉持。为《金刚经》注释的作者,除了两位帝王,大都是各宗派中的祖师大德,如天台宗智顗、华严宗智俨、三论宗吉藏、法相宗窥基、禅宗慧能等。随着《金刚经》的普及与大众化,历代文人研读此经者众多,如谢灵运、昭明太子萧统、白居易、李善、张九龄、王安石、朱熹、李屏山、耶律楚材、宋濂、李卓吾、袁宏道、彭际清、杨文会等,他们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著作。《金刚经》的弘扬,更带动了我国印刷、雕刻、绘画、文学、书法等文化艺术领域的蓬勃发展。世界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唐咸通九年(868)的《金刚经》木刻本;世界上最早的木刻版画,是《金刚经》扉页的庄严佛像;现存最早的石刻经文,便是山东的《泰山石峪金刚经》。此外,柳公权、赵孟頫、林则徐、弘一大师等人的《金刚经》墨宝也是享誉书法界的精品。在敦煌遗书中保存的《金刚经》也极多,总数当在二千号以上。其中以鸠摩罗什译本占绝大部分,另有少量的菩提流支、陈真谛、唐玄奘译本。由此可见《金刚经》在我国流传之广,影响之大。\r
二、佛法不离自心,不离日用
《金刚经》基于佛教“缘起性空”的般若思想,主张“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劝谕发菩提心者当以平等心对待一切差别相,破除对一切名相的执着,从而真实体认诸法实相。一般认为,《金刚经》全文可分前后两部分。其中,僧肇认为前部分说人空,后部分说法空;智顗与吉藏则认为前部分为利根之前会众所说,后部分则为钝根之后会众所说。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学者中村元认为,《金刚经》主要表达“空”的思想,但全篇竟无一个“空”字,反映了译者的智慧与独到之处。
禅宗从《金刚经》中得到巨大的启示。当年五祖弘忍为慧能讲说《金刚经》,当讲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当下茅塞顿开,彻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不由叹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以此表达其顿悟之境界。在《坛经·定慧品》中,慧能提出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宗纲,恰是《金刚经》“不住于相”、“应生无所住心”等思想的系统阐发。
人们在研读《金刚经》的时候,大都着重在经文中的“性空幻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等空义上去理解,其实,“心无所住”、“离相无念”、“破相扫执”的真正意义是要求行者善于在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中广行六波罗蜜。如经文开头就交待:“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乍看之下,佛陀的日常生活十分平常,但是,如果我们联系经文仔细体会,则可以发觉这些平凡的生活方式里,包含有不同凡响的奥妙之处。
“食时,著衣持钵”,象征佛陀的“持戒”生活;“入舍卫大城乞食”,是给信众布施供养、广种福田的一个机会,同时佛陀也能布施佛法给供养者;“次第乞已”,这一方面体现了佛陀的平等大慈,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忍辱”的表现,因为佛陀乞食按着次序,逐家挨户而去,并不因为某条街有较好的供养,就特别舍近求远,而是随缘次第托钵,即使所乞得的食物粗劣难咽,也须要忍耐,这是佛陀所行的忍辱波罗蜜;乞食回来,“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是表示佛陀的“精进”和“禅修”。佛陀虽然已是七旬老人,仍然每天走很多的路,托钵乞食,依法而行,举止安详,以身作则,教导弟子,这分明是一个充满智慧、无住生心的圣者在无言说法。
佛法就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不甚了解,往往忽略了近在我们身边的佛法,千里迢迢地去外面追求。而历史上很多禅师们能注念当下,故而在吃饭中,或在打扫、耕作中豁然开悟。因此,我们修学佛法,固然要向藏经中探寻,向善知识参访,但一定不能忘了佛法就在我们身边,就在吃饭、穿衣、睡觉等日用当中。那么如何在生活中实践佛法?《金刚经》给我们传递了“无相布施、无我度生、无得修行、无果证道”四个指导学人在生活中实践佛法的重要准则。
三、四无思想的现实指导意义
“无”并非是没有,“无”中反而更有、更多、更丰富。人们常喜欢争取有的,其实“有”就是有限,“无”才是无限,在无中永远无人能和我们相争。我们若能认识自己,于无住无著中安顿自心,一切也就能随遇而安了。
世界上,懂得布施的人,就是最富有的人;人们往往贪图别人给自己,其实是最贫穷的想法。因此《金刚经》中教导我们要懂得“无相布施”。一般人,给自己很容易,给人很难;布施如同播种,不播种何来有收成?不布施予人,何来有富贵满足?
布施,即普舍。菩萨修六度万行,以“布施”一义,即可收摄其它五度:如布施中有法施、财施、无畏施三施。行此三施,本身即是布施度摄;见迷蒙者施之以法,见贫乏者施之以财,见生活于恐惧中的人施之以无畏。以此三施,摄一切众善,利一切众生,这便是大乘菩萨的“摄善法戒”和“饶益有情戒”,是为戒波罗蜜多所摄。在布施时,若遇冤家仇怼有意污辱伤害者,或遇善根微薄不信正法讥诮毁谤者,菩萨皆能安而忍之,不生瞋恚。这就是忍辱波罗蜜多所摄。布施度生,始终如一,义无返顾,是为精进波罗蜜多所摄。菩萨虽如是布施,但内心始终安住于远离诸相、如如不动的寂静境界中,无掉举,无散乱,是为禅定波罗蜜多所摄。菩萨在布施利生时,内不见能布施的我,外不见众生受施,中不见法、财、无畏施予,三轮体空,心无所住,是为般若波罗蜜多所摄。所以说修布施一度能摄其余五度。
“无相布施”,也就是不著相布施,即指布施度与般若度有机结合,完美统一,犹如上面所说达到“三轮体空”,即不著能施之我,不分别受施之人,不著有所施之物,当然布施后不存求报的念头。能不著相布施,因施与空性契合,空性无量无边,施福亦无量无边。所以说,布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佛光山的“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四大工作守则就充分体现了布施——“给”的欢喜与重要性。
一个人自呱呱坠地,就接受了父母给予的无数的慈爱呵护;入学读书,又接受老师给予的教育养成;走入社会,又接受大众给予的种种助缘。别人“给”了我这么多,我“给”予了别人什么呢?所以佛教强调要培养报恩之心,要报父母恩、师长恩、三宝恩、国土恩。
日常生活中,我们力所能及的是给人一句好话,给人一个微笑,给人一份善意,给人一点服务,给予他人一些助缘,这些不用花钱,而又能体现真善美,美化人生,净化社会,何乐而不为!人与人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唯有彼此“给”予好因好缘,才能产生互动,促进和维系人世间的和谐与和平。真心“给”予的美德是不容易的,有的人“给”予社会一些资助,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有的人给予社会一些奉献,只是想获得他人的回报。而“给”的真谛,是给人以佛法、真理、信心、无畏、平安、自在,而无我无人,不求回报,如《金刚经》所说“无相布施”。这才有无上的功德,才是施的最高境界。
布施有相,其功德有限;度生有我,慈心也就无法升华扩大。因此佛说“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众生种类很多,数量无限,度众生不是只度一部分,应发无我的大悲心,才能广度一切众生。真正的度众生是要使人人皆能进入无余涅槃,而不见有众生可度。
世上一切纷争之源皆因“我”而生起,因“我”而自私,因“我”而执著,因“我”而爱染,因“我”而纷争。而菩萨秉持“无相布施”,力行“无我度生”,所以能去除我、法二执,不著于人、我、众生、寿者四相。
般若妙法,本是自己所有,非心外而得;实相真如本来现成,故无所谓有得无得。《坛经》也说“自性真空”、“无有一法可得”。若有所得,皆是执情未忘。修行也是一样,应抱有“无得修行”、“无果证道”的态度。《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的心早已过去,现在的心剎那不住,未来的心还没有生起,所以说三际求心都不可得。故佛陀常以“无得无说”来破除我们对佛相、法相的执著。
《金刚经》又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谓无上正等正觉)。”在佛法胜义中,没有对待差别,只是平等一味。如果能以平等心去认识自我、认识他人、认识自然万物,破除各种偏见和执著,这将有助于克服自我与他人、个人与群体、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和对立,若融自我于他人、群体和自然之中,将得自我之“大解脱”。而强调自我把握、自我解脱、自我主宰的佛教宗旨,恰恰体现了中国文化不为神役、也不为物役的人文精神。
佛陀用语言文字说的“无上正等正觉”,是为度化众生所施设的一种权巧方便,菩提本然寂灭,虽说不增,未说不减,哪里有个实有的觉悟可得?法性又岂能以言语文字作诠释?菩提与证悟是离心缘相、离语言文字相的,要能“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法性的实相就会向我们显露!菩提和无明,凡夫和圣贤,在真如法性中,并无好恶美丑之别。佛陀以此旨在阐发小乘四果无惑可断,无果可证,告诫声闻行者应不住果证之妄相,心无凡圣之妄心。诚如百丈禅师所言,若果藏府中都无所求,都无所得,此人诸恶不生,人我不起,是纳须弥于芥子中;不起一念贪瞋,是能吸四海水,不受一切喜怒语言入耳中。于一切境,不惑不乱,不瞋不喜,刮削并当得净洁,是无事人。
《金刚经》的要义,无相布施、无我度生、无修学佛、无证入道,不外乎是一种藉假修真的方法。所谓“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好比我们坐渡船,到达彼岸的时候,即应上岸而去,不应再执守渡船不舍,若一定不舍渡船,带之而行,岂不成了累赘?在真理的大道上,要把我们的知见、执著舍去,还原本真如自性。所以我们要修无得之行,证无果之道,才能到达佛法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