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宝黛爱情描写堪称惊天动地,除了一对小男女相处(此岸)中的生死相许,恩怨情痴,纠缠如毒蛇,执着似厉鬼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彼岸)中的绛珠仙子还神瑛侍者之泪的奇绝故事,以及太虚幻境中悲剧宿命的规定与嗟叹,令读者一代代唏嘘不已。
但每每使我读之泪下的却是宝玉最俗最俗的一段表白。在葬花后,宝玉欲与黛玉交谈,黛玉不理他:
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在所有的宝玉与黛玉的谈话当中,这一段是最俗最俗的,什么陪着顽笑啊,好吃的干干净净留下来呀,亲不亲谁谁是外路呀,完全是低水平语言:无诗情画意,无浪漫情怀,无激情浪花,无火焰喷射。不像宝玉说的。
盖此一对小男女是艺术型、青春型、性情中人物,二人都聪慧敏锐,博闻强记,善于为诗,二人的相处中有许多清纯高洁与俗鲜谐处。请看黛玉题在宝玉所赠帕子上的诗吧: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诗是多么含蓄,多么雅致,又多么令人颤抖啊。
那么,此次为什么说到动情处,反倒只剩下了街道妇女式的大白话大实话?
呜呼,爱情使人超凡脱俗,使人如入仙界,飘飘然,飒飒然,云里雾里,乘扶摇而上九天,逐星月而迷五色;但爱情也使人变得现实,变得想过好日子,想过董永的而不是七仙女的生活,一句话,爱情使人如此地热爱生活,平凡的生活。爱情不但重视诗画抒情歌曲,而且重视相陪着玩耍,一起吃好吃的,和和美美,不冷淡,不吵嘴打架,爱情要求彼岸的感受、激情、梦幻、神奇,更要求此岸的快乐、踏实,叫作白头到老……而二人愈是认真,愈是互相在意留意注意,愈是容易有疑猜,有失望,有无穷的遗憾和怨嗔,于是常常过不好二人共处的世俗的日子。离开了世俗的和美,离彼岸的灵魂享受也就愈远。只有那些半吊子“文学人”才专门夸耀性灵与世俗间的矛盾:一个是多么灵魂多么高雅,另一个是多么庸俗多么实际;一个是愈爱你愈要躲开你,一个是追着要和你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到了山里注意的是枫叶,另一个注意的是排队买带鱼……这种拒绝凡俗生活的、并非柏拉图式而至多是自诩小资白领式的爱情,真是天大的误会——灾难呀!
这就是宝玉的此段通俗抒情给我们的启示。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