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婆应赵姨娘之请(之雇用)实行妖术,整治宝玉凤姐一节,本不算精彩:
马道婆……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
这是一种类似巫术的迷信,话剧《原野》里的婆婆就是用此类法子来暗害其儿媳金子的。据说许多民族都有此类迷信,以为可以用一种什么神秘方法能暗中除掉自己心目中的仇敌。“文革”中红卫兵们动辄高呼要“砸烂×××的狗头”,或者给自己要打倒的人名上划一个大叉,也属这种遗风流韵。
这种方法当然不会对仇敌起什么作用,但仍然使人感到不安,感到震动。因为它表达的仇恨心情太强烈了,被人恨成这样,自然会有恐怖感。生辰八字云云,纸人与五鬼,也给人以神秘符号的怵惕。仇恨只是一种情绪,但是情绪有可能产生实在的后果,如毛泽东氏所言,物质和精神有可能互相转化,互相嬗变。
果然,出事了:
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
居然有这等效果!这不像是写实,只像因果报应的三流小说情节,故而后四十回赵姨娘的下场亦是类似的不堪。如果设想曹雪芹果然有此种见闻或经验呢,那么就是说宝玉凤姐都得过癔症,宝玉多半是青春期癔症,凤姐则是用心机过度造成的后果。
便来了一僧一道,解此危难。也是招之即来,文学性上未敢恭维。有一个好处,与本书的开头多多呼应,让读者别忘了宝玉的来历与书的主旨:幻灭虚无。和尚看到作为活人的宝玉与脖子上挂着的宝玉,叹曰: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前两句描绘的是一种无生命至少是无灵性状态,是虚无与死亡。后两句令人嗟叹,通灵便有是非,便有麻烦。人生长如乱麻,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叫人说什么好呢?
和尚又赞道: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四句则是极廉价的禁欲主义了。
底下值得注意的是薛宝钗的反应:
(僧道走后,宝玉与凤姐)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厉害,此回的结尾处由宝钗来了个解构。原来《红楼梦》作者也不当真相信从道婆到僧道这一套,曹氏透露出调侃——戏笔的味道来了。《红楼梦》是真挚的,《红楼梦》是严肃的,《红楼梦》是悲怆的,《红楼梦》是泣血之作,《红楼梦》中仍然有戏笔存在,有游戏存焉。为什么读起来要那样偏执、那样化解不开呢?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