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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上去,文章的组织的确像一棵树,一段段文字嵌入更大的段落里。许多从句组成一句,许多句组成一段,许多段组成一节,许多节组成一章,许多章组成一本书。
这种层级制的文本结构使读者理解起来更容易,因为从一个从句到一章之间的任何一个层级上,文字都会在读者头脑中呈现为一个个单独的组块,而在弄清它们是如何联系起来的过程中,读者每次只需要处理少数几块。
要想写出一段结构井然有序的文字,作者必须把他希望表达的内容整理成干净利落的层级关系。
有时他走运,一开始就能牢固掌握手中材料的层级关系,但更多时候,一大堆难以驾驭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嗡嗡作响,亟待理出一个有序的结构。
有个久享盛名的解决办法是列大纲,这就是一种横放着的树形结构,其分支用缩进、破折号、项目编号、罗马数字和阿拉伯数字来标记,而不是用分叉的线。
草拟大纲的一种方法是将你脑海中的观点匆匆记在纸上或索引卡片上,显得有些随意也没关系,然后再去找出哪些观点看似相关。
如果你将一小簇相关观点排在临近的位置上,然后将那些看似相关的小簇整合为一大簇,将大簇再组合为更大一簇,依此类推、循环往复,那么到最后,你将拟出一个树形的提纲。
但是,现在你要面对一个句子的句法树与一篇文章的提纲树之间的巨大差异。
当把一个个单位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写出来,英语句法规则留给作者的可能性很少,例如宾语必须跟在动词之后。
然而,如果要写一篇关于哺乳动物的文章,你必须决定是先写啮齿动物,再写灵长类动物,接着写蝙蝠等,还是先写灵长类动物,再写猫科动物,接着写鲸鱼和海豚等,或者从 26 个亚群的 403291461126605635584000000 种逻辑组合中任选其一。
作者面临的挑战是确定一个方案,将这些文本中的各个单位排序,把变幻莫测的材料变成稳稳当当的树。
通常,作者会有些随意地选择一个编排顺序,使用语言标记或是带编号的标题来引导读者阅读整篇文章(比如第二部分 C 节第 4 小节的 b 段,或 2.3.4.2 节)。
然而在很多体裁中,带编号的标题是不适用的,而且,过多的标记会使读者感到无聊和困惑。
何况不管你用了多少标题或是标记,最好的办法仍是在整个文本中铺就一条直观的路径:一个将各单元串成自然顺序的结构,让读者能预期他们接下来会读到什么。
要做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固定套路,但我会给你举几个例子。
2
我曾经面临过一个挑战:综述关于语言的神经生物学和遗传学的庞杂文献,它涵盖了广泛的话题,诸如神经疾病患者的案例研究、神经网络的计算机模拟、语言加工期间大脑活跃区域的神经成像。
起初,我尝试遵照教科书的方法,按历史进程来排列这些研究,然而这可能是一种对专业自恋的沉迷:我的读者是对大脑感兴趣,而不是对医生和教授研究大脑的历史感兴趣。
我意识到,如果想从这片沼泽中走出一条清晰的道路来,需要从鸟瞰的角度逐步聚焦到微观成分。
从最高的观察位置来看,你能区分的只是大脑的两个半球,因而我从这里开始:裂脑患者的研究以及其他将语言定位在左半球的发现。
放大左脑,我们会看到一个将颞叶同其他部位分开的巨大裂缝,对中风患者的临床研究和对健康被试的大脑扫描一再表明,裂缝边缘的区域对语言起着关键作用。
继续放大,这个边缘区域可以继续细分为不同区域——布罗卡区、韦尼克区等,这个讨论还可以转向与这些区域相关的更具体的语言技能,比如识别词语以及将其解析为树形结构。
现在我们可以从裸眼切换到显微镜的层面,窥探神经网络模型,接着我们还可以调整显微镜,转向基因水平,借这个机会探讨失读症和其他遗传性语言障碍的研究。所有这些研究按照从整体到局部的连续形式依次出现,这就是我采用的顺序。
给材料排序的方式与讲故事的方式一样多。
还有一次,我需要综述有关各种语言的研究,包括英语、法语、希伯来语、德语、中文、荷兰语、匈牙利语,以及阿拉佩什语(一种新几内亚的语言)。
以英语为起点是很自然的,但我该用什么顺序让其他语言出场呢?我想过,可以依照我或美国读者对这些语言的熟悉程度,或者依照研究的先后,甚至以首字母为序。
不过,我最后选择按时间顺序一步步回溯更古老(也更兼收并蓄)的语系:
首先是生活在2000年前日耳曼部落产生的语言,包含荷兰语和德语;随后是印欧语系部落,如 3500 年前从日耳曼部落分离出来的意大利人,由此产生了法语;然后是乌拉尔语系的部落,他们可能在 7000 年前就已与印欧语系部落共存,并给后世留下了匈牙利语;依此类推,向前追溯历史,也以语系为中心向外扩展。
也有许多其他排序方式:可以引领读者沿地理区域徒步远行;可以叙述一个英雄为达目标必须一路克服障碍的艰辛历程;可以模仿一场辩论,使双方陈述各自观点、互相反驳、总结陈词、等待评判的结果;有时也可以追溯那些发现的历史,正是它们让我们当下的认识得以形成。
3
领会一篇文章的树形本质,也能帮助你理解非技术性文章的几个视觉化结构标记工具之一:段落分界。
许多写作指南提供了如何写段落的详细指引,然而这些指南却存在误导,因为并没有所谓「段落」。
也就是说,并不存在与大纲中的条目、树的分支或是语篇单位所对应的「段落」,也就是那些被空行或缩进所区分的一块块文字。
真实存在的只是段落的分界:一个视觉化的标记,使得读者可以暂停、喘口气、吸收他所读的内容,然后重新在页面上找到他要读的位置。
段落分界大体相当于树形结构分支之间的界线,也就是将文章分为一个个紧密结合的文字块。
不过,分支不论大小,无论是次要的题外话,还是重要的总结陈词,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任何内容,都会使用相同的界线标记来结尾。有时,一位作者应该劈开文字的丛林将其分段,只是为了给读者的眼睛一处休息的地方。
学术性文章的作者常常忽视这样的做法,铺陈大段视觉上显得单调的文字。新闻记者充分考虑到读者的注意范围,则常常走向另一个极端——将文章切割成一个个极短的段落,有时一段只有一两句。
缺乏经验的作者更像学术作者而非记者,常常分段太少而非太多。作为一名作者,你应当体谅你的读者们,时不时让他们的眼睛休息一下,但你也要确保他们奔跑中的思维火车不会脱轨。要是一个句子不再与上句有阐释或承接的关系,那就在它前面划上段落的分界吧。
虽然这样的分层组织给认知带来很多好处,但并非所有文章都得组织成一棵树。
一个有技巧的作家有多种选择:使多条故事线交织出现;故意设置悬念与惊喜;使读者陷入一连串联想,让读者在多个话题中不断切换。不过,没有哪位作家会对文章的宏观结构放手不管。
摘自:史蒂芬·平克,《风格感觉:21世纪写作指南》,机械工业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