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把男女之情叫作风月,开阔,自然,优美,无影无踪,无可稽考,真妙。查查《辞源》,将男女之情称为风月,还是从《红楼梦》开始的。
为什么“风”字会组成不少与男女之情特别是女性之情有关的词?如风月、风韵、风情、风姿直到含义宽泛一些的风流,都有暗指爱情与性事的意思。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诗经》里将这一类诗名之为“风”有关,辞典上对此居然没有什么解释。
风也罢月也罢本来是自然对象,用自然对象表现生命现象,也算天人合一。生命躁动了,青春颤抖了,便临风长吁,望月悲叹,迎风落泪,对月迷茫,而且不仅是风与月,雨、露、寒、暑、晨、昏、花、木、山、石……哪个不令孤独的青春寂寞,哪个不令人依偎,哪个不令人遐想,哪个不令人风魔?古字,风通“疯”,这个用法大概与中医的说法有关,神经痉挛是因为受了风吧。如果风令人疯,月自然令人迷,花令人醉,草令人心碎,而雨令人怅惘无着,欣然油然而又终有所失……
在中国,风花雪月云云又代表文学。文学里充满了风花雪月,充满了人化的自然,人对于自然的感应,也是男女化了的自然,情深的自然,性感的自然,日与月,春与秋,山前与山后,万物都被划分了阴阳。外国人没有那么多关于阴阳的说法,却在一些语法里分别了词的阴性阳性。
于是你弄不清那青春的悸动,来自荷尔蒙?你感觉不到。来自风与月?大自然无时不在挑逗你、折磨你、鼓励你而且迷幻你。天何言哉!于是有言的文学成了罪魁祸首,谁让文学说出了“四书五经”上不说、正人君子不说的这一切美妙与羞耻、怨恨与狂喜?
所以诲淫诲盗一直是许多文学作品的罪名,也确有这样低级下流的作品。但是,如果没有风花雪月的文学作品,人们尤其是女孩子们就永远不懂风月吗?
没有文学,可能不讲什么风月了,干脆剩下的只有猪狗,只有薛蟠的粗鄙,只有强奸犯的暴力了。阿Q追吴妈——小孤孀,便只会说“我和你困觉”,而不会引用任何《西厢记》或《牡丹亭》上的美文,这是阿Q先生爱情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风花雪月其实给了某些难以出口的事情以文学的包装和提升,以疏导和文明。
林黛玉自然是愿意与宝玉分享风花雪月或者是干脆分享风月情致的,与宝玉共风月乃是黛玉最根本的理想、最美丽可心的梦。她之所以在宝玉说了什么“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后变色回身,红着眼圈说什么自己被欺负了,那是撒娇,也是考察。一个女子,面对男子的追求的时候不能不更加提防,更加谨慎,多所试探考验,严防死守,谨防上当。同样是两性关系,女子比男子的处境危险多了,她们随时会落入陷阱,一落入陷阱就是永世不得翻身。尤三姐的遭遇便是证明。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