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人物皆极生动,包括不那么重要显眼的人物如李嬷嬷、王善保家的、贾芸、倪二、刘姥姥乃至板儿,都栩栩如生,掩卷难忘。唯独香菱,我读《红》少说着也有十几遍了,始终没找到对于香菱的感觉。
而香菱这个人物并非不重要。她的父亲是甄士隐,是《红》里也是《红》外的人物,他早早地受到了命运的无情打击,从而早早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破红尘,四大皆空,成为其他人物的观察者超度者,成为扰扰攘攘的其他人物的参照系统。
当然书中还有一僧一道,但是那两“人”如神如妖如影如幻,与其他人和事隔着一大层,与其说是人物不如说是概念理念信念的符号。而甄士隐有个女儿却是香菱,香菱是书里故事里的人物,是薛蟠强抢来的通房丫头,是黛玉的诗徒,是夏金桂的眼中钉。尤其在后四十回中,与薛、夏、宝蟾等有一番乌烟瘴气的纠葛。
香菱之悲惨遭遇使我屡屡怀疑甄士隐的选择的正确性,一任自己的女儿遭受涂炭蹂躏,这样的高士、正果、超拔令人不忍、不认、难以苟同,思之毛骨悚然。这是不是反映了作者的自相矛盾呢?色即是空,色何尝空?谁能无情?谁能无咎?谁无尘缘?谁能无痛!
而且在太虚幻境中香菱占有重要位置,她的排名在晴雯与袭人之前,前二人居于又副册,而她居于副册之首。判词曰: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评价很高,哪儿都香,接近完美或已经完美。明言其堪伤,亦是正面评价的表示。两地生孤木好办,二土一木的桂也,被夏金桂所害;魂返故乡则只能是死的别称了。
是不是作者太同情和喜欢这个人物了,反看不出人物轮廓了呢?如此悲惨而无悲情,如此孤单而不感孤单,如此学诗有成心有灵犀乃至可以与黛玉对话至少能与黛玉做伴而一直被称为傻、呆,能为宝玉情解石榴裙(按,情解石榴裙的含义是绝无含糊的,就是把身体给了宝玉之意)而又天真无瑕,被称为美香菱而不涉风月,这可能吗?其高度甚至超过了宝钗了。宝钗还是教育出来的,她对黛玉讲过她读闲书而受责罚的事迹;而香菱从小被人贩子拍去,哪有受教育的可能?幸而她的命太不好了,命运对她太苛刻了,作者又一再强调其呆傻,否则她会不会也被怀疑是深具城府权谋韬光养晦呢?
袭人的“正确”令人起疑,宝钗的“正确”令人半信半疑,香菱的“正确”令人不疑。让我们反过来思索一下,有没有可能就是有人接受了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以观化真性,由真性出发而感悟到了主流价值带来的本分、快乐、和平、安宁、秩序、希望,就基本真实地正确起来了呢?要知道那个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将那种主流价值视为吃人的洪水猛兽哇。一种价值观念能主宰一个大国那么长时间,难道只是靠虚伪和荒谬吗?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