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进入了青春苦闷期,茗烟便寻找坊间的飞燕、合德、杨贵妃、武则天的外传等小说与传奇角本(现称脚本即演出剧本)来给宝玉解闷。茗烟真好助手好奴才也,不但懂得宝玉的物质需求,甚至也懂得宝玉的精神需要。但文学何其该死,封建社会本来是严禁谈性谈男女之情,是谈性色变谈情该活活打死的,偏偏文学念念不忘这男女之性之情,因为从文学的观点来看这是至性至情,是文学的聚焦点之一,正像从政治的观点看,权力的归属是最重要的,而从商业的观点来看,利润、效益才重要;不让文学注意男女情性,有点像不让政治家染指权力,不让商人染指金钱一样矫情,也徒劳。
宝玉看到《会真记》里的“落红成阵”句,恰逢一阵风吹落树上桃花。这是巧合,也是文学的本质的经验化,文学是生活的发现,生活是文学的见证。受了文学的多情与审美的影响,于是宝玉产生爱花护花之心,怕花瓣受到践踏,乃兜了花瓣来到池边,抖在池内,花瓣浮在水面,漂漂荡荡,流出了沁芳闸。
这一段写得很美丽,甚至比黛玉的掘花冢葬花还漂亮。赏落花,收落花,抖落花,再眼看着落花浮在水上漂走,时间的流逝,空间的离开,浑然一体,珍惜、留恋、无奈与悲伤浑然一体,东风的无情与流水的无情与人的有情浑然一体;而且这不像黛玉的葬花那么费劲费词。
然后是宝玉与林妹妹共尝禁果,宝玉的戏曲角(脚)本给了林妹妹看。林妹妹更是爱看,更感同身受。林更赏《牡丹亭》里的伤春诗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千古丽句,谁能不为之动心?
但是不可以公然地说,宝玉引用书上一句话开个玩笑,就被林妹妹指责为“混账话”“欺负人”。他们俩对男女之情是又怕又羞又爱又惊又喜,他们对写这样的感情的作品是又发烧又躲避又贪恋又感动又充满罪恶感,封建重压下的爱情萌芽算是写活了。
以致我突发奇想:爱情全无压制,永远尽情表现,尽情满足,正大光明,淋漓尽致,见到所喜男女便可大方提出咱们俩上床怎么样,然后就是云雨酣畅……何如?一定是好事吗?文化总是给男女之事一点包装,一点限制,一点过程,一点责任,一点犹豫,使男女之情之性事审美化文明化……乃有爱情,乃有情诗情歌,乃有爱情小说,乃有人的相爱的种种悲欢喜怨。否则爱情会不会配种站化、兽医化了呢?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